宗大盲好久没有给巴爷粮食了,巴爷屋里的小粮缸已经见底。弥河口涨潮还好说,从城隍庙墙外河沟里钓几条鱼充充饥,如果不涨潮,河水过不来,就见不着鱼。宗大盲又不让巴爷去远的地方,巴爷和顾小敏常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院里的野菜也快被顾小敏挖净了。
梆子和海仔他们分的饭也不够吃,即使这样,有时候,他们尽量省下半块玉米饼子,偷偷塞到巴爷门口的锅灶里。
巴爷从锅灶上抓起半块饼子塞进顾小敏的手里,说:“丫头,吃吧。”
顾小敏双手捧着这点吃的,昂着她的小瘦脸,满眼惊喜地看着巴爷问:“巴爷,这是哪来的?您吃了吗?”
巴爷不敢说是海仔他们给的,他也不想说他没吃,他使劲点点头,然后从腰上抓下烟杆蹲到门口旁边,再从烟荷包里捏出一撮烟叶,放进烟窝里,一边“哔咔”划着洋火,一边嘿嘿一笑:“抽烟不饿,这一撮烟能撑饱肠胃,顶饥!”
巴爷抽着烟,一脸的愁云惨雾,宗大盲把抢来的粮食一车一车运给鬼子,却不让山上兄弟们吃饱饭,这个狗汉奸,让他先嚣张几天,“哼”巴爷使劲嘬了嘬腮帮子,把烟嘴从嘴巴里拿出来,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
“梆子,能不能麻烦你跑一趟,告诉宗爷,俺想见见他,如果他不想见俺,你帮俺问问他,俺和丫头可不可以下山捡点地里落下的粮食?”
“好,俺梆子给您老去问问。”
海仔把双手揣在胸前,把他的肩膀斜靠在一棵树上,摇摇头,嘴里自言自语:“他可能要挨打!”
这时,一个女人一扭一扭由前院往这儿走来,一身米色红花旗袍紧紧包裹着她苗条的身段,一头波浪卷发,她手里甩着一块手帕。
她的脚步停在了巴爷的院门口外面,她看到梆子从院子里窜出来,她的身体往路边上挪了挪。
看到眼前的女人,梆子一愣停下了脚步,弓下腰,声音唯唯诺诺:“夫人好!”
女人也没搭话,只点点头。
巴爷早听到了一个女人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当听到梆子嘴里喊“夫人”,他心里激灵了一下。他知道宗大盲又收了一个女人,只是没有见过,他也没有往心里去,宗大盲收的女人不是一个两个,没什么好奇。
今儿这个女人跑到这儿来做什么?巴爷身体没有动,他依旧“吧嗒吧嗒”抽着他的旱烟,一圈圈烟雾遮挡住了他脸上表情,呛人的烟味飘出了院子,钻到了院门口。
女人把手里的手帕举到嘴边上,捂着嘴和鼻子,轻轻咳嗽了几声。
顾小敏抱着一堆脏衣服从屋里走出来,她把那堆衣服塞进了水井边上的木盆里,她伸手准备抓起井沿上的小木桶。
巴爷从屋门口跳起身来,把烟嘴叼在嘴里,烟杆上挂着的烟荷包在他嘴巴颏上左右摇晃。
巴爷眼里含着慈蔼的笑,声音不算太清楚。“丫头,俺来,只要巴爷在院里,这一些活呀都有巴爷做,虽然这井不深,装满一桶水往上提也很沉,不是吗?”
巴爷抓起木桶上的绳子,把木桶顺着井沿放进井里,扭脸看着顾小敏问:“丫头,你知道为什么这口井的水满满的,不见少呢?”
“海仔哥说,这是弥河的水,用不完。”
“对,这是弥河水,井底下也有鱼,是沿着弥河游过来的,它们游进来就逃不掉了,这是它们自找的,凭着那么宽、那么大的河道它们不去,偏偏钻进这个狭小的地角来……”
顾小敏不明白巴爷嘴里话的意思,她只乖巧地点点头。
院门口外面的女人听懂了巴爷嘴里含沙射影的话,她往院里瞭了一眼,默默转身离去。
这个女人就是蔡婻,她知道她身后有宗大盲的眼睛,她不想给巴爷和巴爷身边的丫头找麻烦。
巴爷和丫头吃不饱饭,她心里很难受,她又不能明目张胆地帮助他们,再说宗大盲还没有完全相信她。
她扭着身子往东走去,拐过前面的石基路有一个小院,这个院子里有宗大盲养的另一个女人。此时,宗大盲带着他的手下与那个女人在屋里玩麻将。
蔡婻的脚步刚刚停在院门口,只见梆子捂着半拉脸哭哭啼啼从屋里跑了出来。蔡婻马上明白了,宗大盲不想放巴爷他们下山。
她的脚步犹豫了一下,很快,她冷静了下来,既然来了,她必须见见宗大盲。
屋门口台阶下站着一个混星子,他一抬头看到了蔡婻,毕恭毕敬地弓弓腰,嘴里殷勤地打着招呼:“夫人,您来了!”
混星子嘴里这声招呼也是给屋里的宗大盲报信。
蔡婻眼里笑盈盈的、嘴里不紧不慢地问:“宗爷在屋里吗?”
“在,在,俺给您通报一声。”
蔡婻的声音从院子里传进了屋里,宗大盲把身子往后挪了挪,身后的椅子跟着他的一双大脚往后“咯吱咯吱”退了几步,留出了一个很大的空间,他一边丢下手里的麻将,一边站起身说:“待会咱们再一起玩,我去看看我的女人有什么事儿?”
宗大盲掐着腰,晃着膀子走向屋门口,他腰里挂着的皮鞭拖在地上,像地上跑着一条长蛇;他的一只脚跨过屋门槛,另一只脚留在了屋里,站住脚步,他的后背倚着门框蹭着痒痒,眨着一只眼瞪着蔡婻,声音里带着惊愕:“夫人,你有什么事吗?还用亲自跑来找我?”
“有,咱们山上柴草不多了,俺想暖暖大炕?”
“不是有煤吗?”
蔡婻故意装出害羞的样子说:“煤有味,俺怕对孩子不好。”
“孩子?!”宗大盲一惊、一喜,他身体猛然往前一跳,双脚并齐,抓住蔡婻的细胳膊,哈下腰,眯着那一只好眼睛直勾勾盯着蔡婻的脸。
蔡婻低下头嘴里娇滴滴地“嗯”了一声,小声埋怨着:“宗爷,您抓疼俺了。”
宗大盲“哈哈哈”大笑。
少顷,宗大盲放开蔡婻的胳膊,把他双手背在身后,咂咂嘴角,叹了口气说:“不行,兄弟们不能随便下山,这几天……”宗大盲嘴里的话戛然而止,往上抻抻脖子吞吞喉结,把后面的半截话活生生咽了下去。
“老巴院子里的丫头在屋里闲着,咱们不能闲养着她不是吗?让她去山上捡点劈柴或者去山下捡点玉米秸……”
“她?!”宗大盲抬起右手抓着他绿油油的下巴颏,使劲瞪瞪他那只假眼,眉梢往上一挑,扯着他脸上的肌肉往一边斜歪,一脸奸滑,眼前的女人见过巴爷?她与巴爷谈过话?
宗大盲嘴里拖着长音不阴不阳地问:“你跟他们说过话吗?”
蔡婻把手里抓着的手帕在眼前晃了晃,扭了扭腰肢,嘴里实话实说:“俺不想见那一些脏兮兮的人,没有,只偷偷瞄了一眼。那个小丫头很能干,看着也挺老实的……”
“好,让那个小丫头下山背玉米秸,如果小丫头不回来,我就可以惩办他老巴,来人,把我的话告诉老巴,一字不漏地告诉他……”
潘家村在弥河镇西北面的一个山坡下面,它离着弥河城隍庙有五六里的路。
潘家村外到处都是黄土地,地里各种各样的庄稼已经收过了,大多被日寇和住在城隍庙的宗大盲的人收了,地里只剩下了乱七八糟的、参差不齐的玉米杆了和豆茬子,还有落在地里没有挖净的花生。
村子里的老人、孩子天不亮就走出了家门,钻进了这片农田,抢拾地里残留的粮食。
顾小敏裤兜里揣着一根绳子下了山,她直奔山下的农田。
这是她被抓上城隍庙一个多月来第一次下山。这一个多月她最远去过的地方是城隍庙旁边的一条河沟,巴爷经常带她去那儿抓鱼。
此时,她的一双小脚丫踏进了路旁的农田,她满眼欢喜。
温暖的太阳挂在正东方,把眼前宽广的土地和密密麻麻的人照亮,一切都那么新鲜,一切都那么美好,她就像一只逃离铁笼的小鸟,她想飞,飞到郭家庄,飞到坊子矿区。
坊子碳矿区的土地比这儿还大,只是那儿到处都是煤黑色,没有眼前的土地多彩,这儿土地里的野草不仅埋过了她的小腿,草地里还夹杂着五颜六色的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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