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没有骗她,她心中有血仇有皇命有家国,而他心中最重要的……却是她。
所以在万露公主给他选的两条路里,他选了第二条。
两条路都是死,区别只是死两个,还是死一个——
他选了第二条,因为死的那一个,不会是她。
(九)
后来的凉柔去了很多很多地方,但再也没有人给她做过长寿面了,她才发现,原来一直以来眷恋的,不是长寿面扑鼻而来的香气,而是那个为她做长寿面的人。
可她只能在梦里触摸到他了,梦里的他依旧是嬉皮赖脸的模样,恬不知耻地摇着扇子她:“怎么样,阿柔,这一回,我英不英勇?”
“英勇你个头!”她骂道,却伸手去摸,什么都没摸到,只在黑暗中惊醒,喘着气坐起,在夜风拍打着窗棂间,摸到满手的泪。
怀里是他最后放在她身上的碧眼雪驼,以及一封长长的诀别信,他终是向她坦白了,却只敢在纸上冲她“炫耀”。
他一生懦弱怕事,临到了头总算勇敢了一回,只可惜,当他绑着炸药和梁帝同归于尽时,他的姑娘已经被镖局的人偷运出宫,看不见他的英勇了。
“胆小鬼,英勇个屁,有本事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无边黑暗中,凉柔低低笑骂着,却是笑着笑着,伸手缓缓按住了胸口的碧眼雪驼,她怔了许久,忽然一把掏出那至尊无上的宝物,狠狠摔在了地上。
扑通一声巨响里,她癫狂大笑,终是捂住脸,泪如雨下。
这漫漫凉夜,云遮月影,余生再也无人与她共时欢。
序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
慕罹
认识吾玉,已经许多年头。今日收到她的呼唤,叫我为她的新书写个序,原本拖延癌患者的我,难得不想拖延,立刻端端正正执行起来。
打开文档,坐在电脑前,手指摆在键盘上。恍然觉得年头走得有些快,初识时我们都还是学生,课余一起码字,偶尔插科打诨,如今我工作都已四年余。
时光无情。可是她在我心里,一直是当初那个躲在老教室写稿被蚊子咬了一身包,却不愿理会,沉迷在自己笔下的世界,恣意潇洒,仗剑江湖的小姑娘。
初看她的文,是在许久之前,已经想不起看得是哪篇故事,但是那种惊艳的印象,时隔许久,每每还能回味。人物含情,文字动人,故事曲折,行文更是出人意表,甚至刻画人物性格中的为家为国胸怀天下等类的大气——我觉得极难写的点,也能写得浑然天成热血满满,无不让人信服。
她笔下,总把男女之情写得无比动人,却又从不拘泥儿女情,性格各异的兄弟往来、倾尽心计的权谋攻心等等,也都写得好看。脑洞更是时常开得很大,之前看她写出的一篇关于造外星飞船的古文,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这本书里,类似的惊喜也不会少。
比如螳螂精和黄雀精没互相绕到背后,反而结成异姓兄弟;比如帅气的小哥被借走了俊脸,只得顶着一个蛤蟆头苦寻债主;比如东方版的阿拉丁神灯……都在这本书里等着你。
其实看过吾玉照片的人,大都觉得是个俊秀好看的姑娘,模样雅致且文静。可她笔下的故事,波澜无极,从不止这派静好,远超出人们对她的想象。以文观人,倒会觉得她更像是一个心怀家国的女侠客,肝胆照人,游历名川,会舞剑生风,也会举坛饮酒,特别潇洒又有气度的那种。
说到这份侠性,我倒是又想起她的淡薄。倒不是说她对写作的态度淡薄,相反,她确是将这些事奉为理想在做。淡薄是说她对写作报酬的心态,大家都是红尘人,活在俗世中,难免为了人间烟火计较个人利益。她大概是我身边,唯一一个只愿以笔写心,不图外物到这个程度的,格外难得。
太多人写作,难免受市场左右,可她是那个哪怕不便刊发只要读者看着开心自己写得够爽,就愿意一直写写写的人,能不能换取稿费好像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曾伴她经历过一些不顺意,但是她如此的心性,总是将她引向光明坦途。想来是天公垂青。所有不如意不过一场经历,早就不值一提。希望我的姑娘可以走得更好更好,才不辜负她的心与汗。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
这是她许久未改的个性签名,也是我觉得安置在她身上格外合适的一句。看着不声不响的八个字,其实是出自《风云》中的心法口诀,是不是觉得她愈发侠气了?
很荣幸可以在她的新书里留下这样一篇文字。吾玉就是这样一个从文品到人品都令我想要推荐给你的姑娘。希望有缘看到这本书的你,也会同我一样喜欢她。
2017.8.10夜
写于申城的雨声里
千魅洲之公输
红袖馆在立秋那天来了两个奇怪的客人,一个年轻的男人带着一个小女孩,衣着古怪地现身一楼大堂。
那男人安静地坐着,身边的小女孩却不安分地东张西望,透着十足的古灵精怪。
风韵犹存的老鸨堆着满脸的笑上前招呼,那个男人却只温和地吐出一句:“我们找花魁‘夜倾城’。”
满馆好奇打量的姑娘们纷纷摇头,美人扇下的美人脸笑得暧昧惋惜。
“皮相倒生得极好,可惜是个盲人。”
红袖双魁
(一)
影儿对师父身上挂着的那个青竹筒眼馋了很久,那里面装着世上最好喝的酒。她央着师父给她喝一口,却总是被拒绝。
公输阙笑得温和:“一口也不可以,我怕你一醉不醒。”
这酒唤作“拈花”,掺满了人世间的七情六欲,公输阙随身带着,不知什么时候就喝上一口,竹筒里的酒却从不见少。
每做完一笔生意,除了定好的酬金外,他总会有意外的收获。
各种各样的眼泪,欢喜的,悲伤的,遗憾的,追忆的……滴入竹筒里,散发出浓烈的酒香。世间的悲欢离合,众生万象,便汇作了那一壶醇酒,在竹筒里摇曳着醉人的芬芳。
公输阙收取的酬金并不固定,最多收过万两黄金,最少也只取过一枚铜板。
付万两黄金的是金云城城主的儿子,他的未婚妻在成亲前一天离奇死亡,他悲恸欲绝,想要再见她一面。
公输阙拿出招念铃让他摇了摇,铃声大响。公输阙沉吟不语,在场中人的记忆力藏着事情真相,虽然他找人掩盖过,但还是留下了痕迹,看来她的死另有隐情。
果然,当影儿唱出“伶仃谣”时,“往生香”的缭绕烟雾中,金云城主如遭雷击,萎靡倒地。他脑海中的记忆浮现,编织成一幅画面成现在众人眼前。
那女子竟是被爱人的父亲,金云城德高望重的城主醉酒后调戏不成,愤而杀死的!
混乱复杂的画面,影儿看得一知半解,公输阙却捂住了她的眼睛:“小孩子看这些做什么?”一拂袖让她昏睡在了怀中。
影儿醒来时,只知道那个谦逊有礼的少城主在房中自尽了,老城主抱着儿子的尸体,悔恨不已。
离开的时候,影儿在前方提着灯,好奇地问道:“师父,为什么那个哥哥要自尽呢?是像书里说的要和那个姐姐殉情吗?”
话刚落音,头上便被狠敲了一下:“小孩子家少看些乱七八糟的书。”
付一文钱的是个年轻乞妇,她痛哭流涕地跑到公输阙面前,求他让她能再看一眼她早逝的孩子。公输阙叹了口气,自她前面的破碗里取了一文钱。
影儿至今也忘不了他们母子相会的情景,母亲的记忆里,那个面黄肌瘦的男童奄奄一息,却还在眼泪汪汪地叫“娘亲”。
那个年轻乞妇哭得撕心裂肺:“儿啊,是娘亲对不起你,你好生去吧,投个好人家,下辈子不要再挨饿受冻了……”
她本是富贵人家的千金,不顾家里反对招进了一个夫婿。她本以为那是她一生的良人,却没想到那俊秀书生是人面兽心,逼死她爹娘,夺她家产,将她赶出家门,那时她已怀了他的孩子啊……
走的时候影儿眼睛红红的,提着灯哽咽道:“师父你真小气,人家都那么可怜了,你还收她钱。”
话还没说完,头上又挨了一下:“小孩子知道什么?”
影儿捂着头大怒:“师父你不要老是敲我,会长不高的。”
公输阙漫不经心地走在后面:“长不高明明是因为你自己挑食,还敢怪师父。”
影儿一时气结,提着“结忆灯”远远地将公输阙甩在后面。
身后的那袭墨衣依旧笑得温和,无波的眼眸却似乎黯了黯。
他们的生意也有没做成的时候。
南疆大山里的一个苗女,想再看一眼她的丈夫。
三年前他与她在大山里定情,离开时他说会回来娶她。她苦苦等了三年,却等来了他因病逝世的消息。肝肠寸断的她,在抹去眼泪后毅然做了一个决定,还是要嫁给他!
她以南疆盛重的礼数,完成了一个人的婚礼,从此以“未亡人”自居。
但她却没有摇响招念铃,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公输阙安慰她:“你的夫君只怕早已去投胎了。”
那个眉眼坚毅的苗女,泪流满面,却又含着欣慰的笑容。
她在如水的月光下向他们挥手道别,月光将她的影子拖得很长,影儿忽然有些伤感,她可能要在大山里,一个人一辈子守着一轮月。
公输阙却在心中幽幽一叹。
招念铃之所以摇不响,并不是因为那个男人去投胎了,而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死!记忆神秘莫测,公输阙至今不能洞悉玄机,只知道,只有在人死去之后,有关于他的记忆才能在他人脑海中被提取出。人死灯灭,所作所为盖棺论定,再无更改干扰的可能,唯有如此,他人记忆里,他留下的那些痕迹才无法被更改,才能被顺利提取出来。如果他还活着,一切尚有转机,能提取记忆的招念铃无力更改未来,自然招不出他的念。
负心的男人用谎言囚住了一个女子的一生,偏偏这谎言还是不能被戳破的。谎言背后的残忍,于性情刚烈的苗女而言,不如不说。守着誓言独听月吟,已是她最美丽的结局。
公输阙淡淡一笑,腰间的竹筒里,又多了一滴痴情不悔的泪。
(二)
影儿怕冷,往往还没到冬天就穿上了一身白袄,像只小白鹿,公输阙特意在温暖的紫竹林里建了一处庭院。
庭院的名字很有趣,叫“有间庭”。
话说有一日,影儿突然心血来潮地搬来了几大本厚厚的书,兴致勃勃地说要为庭院取个名字。
公输阙躺在摇椅上,哈欠连天,听影儿报着从书里东拼西凑出来的,各种各样奇怪的名字,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打了个盹醒来时,就听到影儿兴高采烈的声音郑重道:“现在,经过重重筛选,终于只剩下了五个名字,师父你听,‘竹雅轩’‘招念居’……”
公输阙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何必那么麻烦?不就是竹林深处有间庭嘛,便叫‘有间庭’好了。”
“有间庭,有间庭……”影儿歪着脑袋还在念叨着,公输阙已经翻了个身,嘟囔着:“我亦有庭深竹里,也思归去听秋声。”便又沉沉睡去了。
“有间庭”里有个浅浅的池塘,一个月前,影儿便是在塘边被一只五彩斑斓的山猫抓伤了。
公输阙闻声出来时,就见影儿站在庭中,笑嘻嘻地嚷着:
“好嚣张的猫儿,一点儿也不讲道理,不过是上前摸了你一下……哎,你去哪儿呀……”
一道黑影迅速穿梭消失在林间,公输阙耳朵灵动,鼻尖细嗅,发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叹。
他拉过兀自叫嚷的影儿,一边上药一边道:“人家好端端地在那里休息,你偏要上去招惹,活该被抓。”
影儿疼得龇牙咧嘴:“师父你轻点儿,太不爱护幼小了……”
见她还要喋喋不休地抱怨下去,头上又是一敲,“好了,快去收拾一下吧,我们又有生意要做了。正好看看你最近吃得这么多,有没有胖得像只肥猫。”
公输阙的眼睛平日里与一般盲人无二,在招念过程中却能恢复清明,看得一清二楚。
“才没呢,”影儿做了个鬼脸跑开,“我不知多可爱呢,才不像师父这只笑面狐狸,最坏了……”
公输阙坐在原地,摇了摇头,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露出了影儿口中的“狐狸笑”。
(三)
影儿又在池塘边遇见了那只山猫。
天气转凉,她已穿上了一件雪白的单袄,蹲在池边看了会儿鱼,一起身便看见那个人直直走来。
一身五彩斑斓的衣裳,少年的模样,剑眉星目,头上还竖着两只山猫耳朵。
“你果然一点儿也不记得我了。”山猫少年停在她面前,见她好奇地睁大眼打量着,眉眼间露出一抹失望之色。
影儿眨了眨眼睛,仰着脸拍手笑道:“谁说我不记得你了?你就是上回抓伤我的那只猫儿,嚣张得不得了,没想到你竟然这么高。”说着她笑嘻嘻地伸出手想去比画。
山猫少年轻巧地退开,一脸的焦急与激动:“你当真忘了吗?我是……”
“影儿,在和谁说话呢?”
山猫少年低声恨骂了一句,身形一变,进了林间。
公输阙从屋里出来,就听到影儿嘟囔:“咦,你怎么跑了……”
公输阙不动声色地听着,心中却是一声轻叹,苍山的璎珞花要开了吧?难怪……
因为上次六尾灵狐的事情,影儿决定再不要和骗子师父说话了,信誓旦旦的保证却还没到一天就被打破了。
公输阙做了她最爱吃的银耳雪莲羹,还给她买了双新鞋,雪白雪白的面,毛茸茸的,可爱极了。
她一边吃得欢快,一边严肃道:“我不是被好吃的和新鞋子收买才决定和师父说话的……”
公输阙轻敲了她额头一下:“知道啦,那么多话。”又摸了摸她身上的单袄,笑得一脸无奈。
“才这个时节便穿得这样多,我真怕带你出去会有人指着我的鼻子责问我:‘公输阙,你是要热死你的徒弟吗?’”
影儿吃得心满意足,抬头傻乎乎地笑了一下:“我怕冷嘛。”说完又“埋头苦干”去了。
公输阙抚了抚她的头发,嘴角带着宠溺的笑意,波澜不惊的眼眸却微微一黯,深不见底。
他们这次去的地方,据公输阙说“一点儿也不好玩,正好不打算带你去”,影儿却好奇心上来,偏要跟着去。
当踏入红袖馆时,影儿一面东张西望,一面在心中感叹:
“师父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骗人,这里多漂亮。”
耳边是莺莺燕燕的调笑声,公输阙不为所动,只带着影儿静静地坐在红袖馆的一角。
他们这回的雇主是名动天下的花魁“洛倾城”,她要见的,是红袖馆与她齐名的另一位花魁“水初荷”。
进入洛倾城的房间时,她正在沐浴,竖着的屏风后,热腾腾的雾气伴随着女子的娇笑,真真一幅活色生香的“美人入浴图”。
这是她特意为他准备的,洛倾城故意挑着水花,静待屏风外的人的反应。
果然,有脚步声走近,洛倾城唇边露出了一抹嘲讽的笑意,天下乌鸦一般黑,传说中的公输先生也不过如此。她嗤笑着,抬头望去,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只雪白雪白的小鹿。
灵秀可爱的小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滴溜溜地转着。
“姐姐,你好漂亮啊!”小白鹿眨着眼睛上前,在洛倾城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将手伸进了木桶里,发出了一声享受的“哇”。
“这里好温暖好舒服啊!”
洛倾城穿好衣服出来时,影儿还一脸陶醉地流连在屏风后。
公输阙坐在桌旁,微笑着品茶,举止优雅,眉眼清秀,一袭墨衣更显丰神如玉。
洛倾城心悦诚服地走过去,盈盈施了一礼。
“倾城见过公输先生,先生神仙人品,不同于世俗男子,倾城妄加揣测,雕虫小技叫先生见笑了。”
公输阙笑得一脸温和:“我想,姑娘可能误会了。”
“在下平凡至极,与一般男儿实在无二,只是因为在下是个盲人,见不到姑娘的温柔美好罢了。”
洛倾城一脸震愕,公输阙却是一脸歉意。
“叫姑娘失望了,真不好意思。”
(四)
洛倾城与水初荷自小在红袖馆一起长大,两个人都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坯子,一者美艳,一者清绝,成了红袖馆两块金字招牌。
她们的感情极好,小时候同吃同睡,还一同学习琴棋书画,形影不离,是红袖馆人人艳羡的一对姐妹花。
虽然同是花魁,但她们却从没有争风吃醋,互相妒恨,反而相互帮衬着,毕竟,红袖馆里的女子,都是孤身一人再无处可去的。她们从小一起吃住,一起长大,是朋友,更是骨肉至亲。平日里亲密无间,无话不说。
谁也没有想到,这么好的姐妹,会因为一个男人反目成仇。
这个男人叫秦风,是一个江湖剑客。
那天本是洛倾城去接待的,但她身子有点儿不舒服,水初荷照顾她睡下后,便代她出去招呼客人了。
相遇、相识、相知、相爱,像所有戏文里的老套情节一样,他们便这样顺理成章地生情了。
初荷拉着倾城的手,如小女儿家一般,红着脸却又甜蜜地诉说着他们的点点滴滴,眸中的光芒是倾城从来没有见过的。
她后来常常在想,如果那天自己没有生病,是她接待的秦风,一切该有多好。
但没有如果,只有不断发展下去的残酷现实。
初荷要走了,她开心地告诉倾城,秦风要将她赎出去了,他接了一笔买卖,一颗人头三千两。
他是个剑客,为了她却甘心做一次杀手。
初荷眼中的光彩刺激到了倾城,她转过头不愿再看,灿若桃花的脸庞浮现出一丝冷笑。
她很美,她对自己的美貌也很有信心,世上有几个男人能抵挡得住这样的投怀送抱?
秦风带着三千两回来了,初荷兴冲冲地跑来找他,却看到倾城懒洋洋地自他床上起来穿衣,一双含笑杏眸毫不畏惧,充满挑衅地直视着她。
秦风从床上爬起来,慌张地解释,昨夜太高兴喝了许多酒,不知怎么回事……
初荷没有责怪他,只是深深望了一眼倾城。
秦风向红袖馆的妈妈赎出初荷时,倾城站在楼上冷冷地看着,艳若桃李的面庞依旧美得动人心魄。
他们终是没有走成,离开那天被人发现双双死在了房中,面前两杯毒酒,一封遗书。
遗书上是初荷淡雅的字迹,只八个字。
从来情深,奈何缘浅。
人人多有揣测,有人说看到初荷在走的前一天晚上,和倾城在房中大吵了一架,奔出来时满面泪痕,对柔声安慰她的秦风更是难得地发了很大的脾气。
好事者纷纷议论,定是倾城不甘心初荷一人脱离苦海,留下她孤孤单单,所以不让他们离开,而被亲如姐妹的倾城和恋人秦风同时背叛,初荷既生气又伤心,一时想不开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看到初荷与秦风的死状时,倾城出奇地冷静,一滴眼泪也没流,只是一面笑着一面念叨着退出了房间。
“你说过的,你说过的……”
众人唏嘘不已,谁也不知道秦风向倾城和初荷分别承诺了些什么,那比蜜糖还要甜蜜的誓言,到头来却成了致命的毒药。
(五)
影儿对漂亮姐姐房里的一切东西都感兴趣,摸了这个摸那个,倾城一边与公输阙谈话,一边含笑望着这只多动的小白鹿。
当影儿好奇地摸向那幅刺绣时,她却乍然变色,快速起身笑吟吟地搂过影儿,为她拿出了许多新奇玩意。
影儿欢喜地叫唤着,公输阙抿了一口茶,定然无波的眼眸似有若无地向那边望了一眼。
招念香点燃时候,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情景,倾城的记忆好像笼罩了一层青烟,模模糊糊的,像在竭力掩盖着什么,抗拒着召唤。影儿的伶仃谣都哼唱了几遍,依然全无效果。
倾城颤抖着嘴唇,似乎在渴望着什么,却又在不断挣扎着。
金云城的那次,城主心怀愧疚,全力抵抗,公输阙也无须怜香惜玉,强行用法力提取。而这一次,倾城内心激荡,他不忍心用强。
公输阙抬手止住了影儿,眉眼低垂,像在倾听些什么。许久,他挑眼望向了墙上的一幅刺绣,目光渐渐清明。
“我明白了。”
那幅绣画极长,挂在墙上,如一道门一样。长绢上绣着一轮明月,月下是条波光粼粼的小河,河边依偎着两个小小的身影,衣袂翻飞,似乎都能听到夜风的声音。
公输阙蓦地转过身子,和颜悦色地对倾城道:“洛姑娘,可否让在下单独待一会儿?”
倾城咬着嘴唇,泪眼蒙胧地望了望那团青烟,点了点头。
公输阙出来时,神色有些倦怠,他附在倾城耳边低语了几句,倾城一下瘫倒在地,泣不成声:“她那时真的这么说?她真的……”
影儿好奇得不行,拉了拉公输阙的衣袖,一脸讨好地笑:“师父,你和漂亮姐姐说了些什么呀?你在房里……”
话还没说完,头上便被一敲:“小孩子问这么多做什么?”
倾城泪流满面地进了房间,关上了房门,影儿眨着眼睛贴在门边,却一点儿声音也没听到。
一定是师父下了结界,影儿气鼓鼓地瞪向公输阙,那只笑面狐狸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抱着手闭目养神。
倾城过了很长时间才出来,脸上带着苍白的笑容,公输阙盯着她的脸,叹息地吐出一句:“你真傻。”
倾城摇了摇头,缓缓地走到那幅绣画前,纤手轻抚,眸中波光闪动:“那年我们才七岁,她半夜突发梦魇,害怕得不得了。我们靠在一起,看窗外的月光,想象着外面的蓝天白云,想象着我们站在家乡的小河边,相互依偎着……可我们根本不知道家乡在哪儿,我们一生下来便身不由己,她说她只有我了,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姐妹,是最好的朋友,是世上唯一的亲人,……”
影儿忽然一声尖叫:“姐姐,你……你流血了!”
鲜红的血液自倾城的嘴角漫出,她却好像浑然不觉,依旧自顾自地说着,苍白的脸上笑得凄楚。
公输阙将影儿拉入怀中,大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影儿扭动着身子,扒开了一条指缝向外望去。
“这幅刺绣叫‘结发’,是用初荷的头发绣成的,她叫我不要离开她,她却先离开了我,我们明明都说好的呀……”
倾城凄然笑着将那幅长绢扯了下来,转动开关,长绢后的墙壁居然像道门一样缓缓升起。
影儿紧张地瞪大了眼睛,心跳越来越快,却在心脏快跳出嗓子眼儿的那一瞬,眼前一黑,喃喃着软在了公输阙的怀中。
“师父你又这样……”
那道门终于完全打开,墙壁后的暗阁中,竟立着一具女尸!
碧衫罗裙,柳眉丹唇,仿佛只是睡去了般,依稀流水迢迢,那年雨打初荷的不胜娇颜。
(六)
红袖馆的人都猜错了,那场纷纷扰扰的爱恨纠缠中,倾城争的不是秦风,她只是不想被抛下,从此只能独自一人生活,老去。
她们相依为命,彼此只有对方,但初荷却认为爱情比十几年相濡以沫的姐妹亲情更加重要,想抛下她跟其他男人一走了之。她怎么可以这样做呢?
他叫秦风,当真如阵风一样,要将她的初荷带走,她怎么可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呢?她绝不允许!
她千方百计地阻挠他们,初荷终于觉察到了她的真正用心,她哭着求她放过他们。
放过?她哀怨地捏住初荷的下巴,明明是一起长大的姐妹,明明我们只有对方了,明明我们说好的要一直相依为命,你却想把我一个人留在这火坑里!不行,你不许走,要走就先杀了我!
初荷被她的疯狂吓坏了,扇了她一耳光,然后哆嗦着看着自己的手,满面泪痕地跑出了房间。
她约秦风见最后一面,她在酒里下了毒,原本想和秦风同归于尽,却没想到死的竟是初荷和他。
她怎么会知道?她下毒的时候,初荷正好在门外看见了,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找到她,拉着她说了许多话,像小时候一样。
她欣喜不已,以为初荷回心转意了,却没想到一觉醒来时,就听到了他们的死讯。
初荷竟然迷昏了她,代替她去和秦风赴约了。
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失魂落魄地看着初荷的尸体,她把她偷偷藏在了房中,用特制的药水保存她的尸身。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便会打开暗阁,痴痴地望着那张清丽如荷的脸,她一直想问她,那日为什么要那样做?
直到公输阙给了她答案,他说:“其实她根本没想抛下你,那一刻,面对着昏迷的你,她说了很多话,只是你失去了意识,听到了,却想不起来了。”
初荷想出去后就设法赎你,让你也脱离苦海。他想给你找个好人家,然后接着跟你做一辈子的好姐妹。可你却听不进她的任何话了。她想等你平静下来后就告诉你,可你的反应太激烈了。你逼得那么急,她只能害怕地越逃越远……
倾城永远不会知道,那日她昏睡过去,初荷曾用怎样哀伤的眼眸凝望着她的睡颜,决定赴死的那一刻,初荷不知道有多绝望。爱人、姐妹,都在她心上狠狠地捅了一刀,她所有的痛苦,最终化作一滴眼泪,那样烫又那样冷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从来情深,奈何缘浅”,是她最后留给她的遗言。
红袖馆无数个黑暗寒冷的夜里,她们是彼此唯一的温暖,那份温暖是一团火,带着光明,却也将她们灼得遍体鳞伤。
公输阙将她们二人葬在了一起,两个绝世花魁就此凋零,只化作人们口中的一段传奇。
天上下了点儿小雨,坟前不知何时飞来了两只蝴蝶,上下飞舞。
影儿笑着说给公输阙听,公输阙唇角轻扬,无波的眼眸望向远方,取下腰间的竹筒,饮了一口酒。
年轻男人带着提灯的女孩,背影渐行渐远,只风中飘荡着一缕酒香,带着似有若无的哀伤。
“师父,我也想喝‘拈花’。”
“小孩子喝什么酒?”
“不要总是拿这个当借口,师父你就是小气!”
苍山雪影
(一)
当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寒冷的冬天正式来临了。纷纷扬扬的雪花落满了紫竹林,整个世界像一首白色的童谣。
影儿平日就极怕冷,到了冬天更是连门都不想出,里三层外三层,还戴着个雪白雪白的绒帽,露出黑漆漆的眼睛,像只长胖了两倍的胖白鹿。
公输阙一边摸着一边这么形容,笑得一脸揶揄。
影儿把帽子往下扯了扯,吸了吸鼻子,嘟着嘴巴哼道:“师父你又好到哪里去了?天天就知道睡、睡、睡。”
的确,冬天的公输阙也有个症状,就是嗜睡,整天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十次看他有九次睡着了,还有一次是正在入睡。
所以他们一到冬天就停业,不接任何生意,乖乖地待在“有间庭”里,一个握支笛,一个捧碗汤,围着火炉子舒舒服服地烤火。
睡梦中的公输阙攻击力和防御力都大大降低,给了影儿许多可乘之机,一见他睡着,影儿便会贼兮兮地凑上去,乐滋滋地拿出工具开始忙活。
公输阙往往是被影儿的笑声吵醒的,醒来伸手一摸,要不就摸到脸上未干的墨渍,要不就摸到头上乱七八糟的头发。
见他又气又无奈地一通摸索,影儿会笑得更欢,公输阙甚至都能想象到这只胖白鹿笑得前仰后合的得意样。
但得意是不长久的,毕竟姜还是老的辣。
恶作剧的收场往往是公输阙惬意地躺在长椅上,影儿乖乖地拿着毛巾或梳子眼泪汪汪地擦着、梳着,公输阙恶狠狠地一声“哼”:
“快点儿,不然不给你饭吃!”
影儿一脸的可怜,在心中流泪:“师父坏,以大欺小……”
不过胖白鹿顽强的精神是打不倒的,死性不改的影儿在师父睡着失去战斗力后,又会故技重施。画了洗,洗了画;梳了拆,拆了梳。循环的戏码在“有间庭”乐此不疲地上演着。
直到有一天,师父真正地生气了—却不是因为这个。
她偷喝了一口师父腰间的酒,昏昏沉沉,一睡不醒。
像做了好长的一个梦,梦里一片白雪皑皑,她走进了一个冰洞里,四周冰雕玉砌,十分美丽,奇怪的是她却不觉得冷,慢慢地向里面走去。
冰洞的尽头竟有一个女子,长发伏地,哭得伤心。
她眨着眼睛,想去安慰这个姐姐,却突然发现原来她身边还躺了一个人。她好奇地一步步上前,那个人的身形一点点展现在眼前。
终于,那张英俊的脸庞赫然入目,她蓦地捂住嘴巴—师父?
那埋头哭泣的女子闻声抬头,她心头一跳,还来不及看清,白光一闪,一道炫目的光芒直直将她吸住。
一片白茫茫的光晕中,她缓缓睁开眼,入目的便是师父着急的模样。
一身凌乱的公输阙,憔悴不堪,无波的眼眸布满血丝。
她从未见过师父这般形容,鼻头一酸,伸出手刚想唤“师父”,便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拥住,那个声音激动得语无伦次。
“我以为你又要走了,你一动不动,怎么叫都叫不醒,我以为……如果你又要离开,这一次,这一次我能再拿什么留住你……”
(二)
公输阙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影儿觍着脸,拉着师父的衣角认错撒娇,若是她身后有条尾巴,此刻怕是摇得欢快。
“师父,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偷喝你的酒了……这酒其实一点儿也不好喝,又酸又苦又辣又涩,还呛得人想掉眼泪,难受极了!早知道‘拈花’这么难喝,我才不会……”
话未说完,额头上便被一弹,公输阙转身没好气地道:“笨蛋,这便是人生的味道啊。这酒里掺满了人世间的七情六欲,你当是好玩的吗?”
影儿捂着发疼的额头,神色却欢喜得很,搂住公输阙笑嘻嘻地道:“师父你终于肯理我了,太好了!”
公输阙有气无力地想推开这只黏乎乎的胖白鹿,脸上的笑容无奈又宠溺,神色却十分疲惫,不愿意多说话。
他几乎三天三夜没合眼,强撑着为影儿灌输了不少真气,最后更是动用了“结忆灯”,耗了许多心血才将影儿唤回。本就无力的身子如今更是疲惫不堪,累极地睡了下去。影儿贴心地侍候师父睡下后,守在一边撑着下巴,心疼地打量着师父。
不知不觉又想到了那个奇怪的梦,她没有和师父说,怕师父操心多想,不能好好休息,她只是在心中暗暗比较梦中那个人和师父的相貌。
虽是一模一样的脸,却还是有些不同。那个人气质飞扬,棱角分明,像壶烈酒。师父却是温温淡淡的,围炉浅笑,像杯清茶。
嗯,还是师父好看些,影儿眨着眼睛盯着师父熟睡的脸,喜滋滋地得出结论。
看着看着眼皮子开始打架,影儿撑着下巴,打了个哈欠,眼眸一点点合上,渐渐沉沉睡去。
屋内燃着暖炭,精致小巧的玲珑炉里放着安神香,青烟缭绕,一室静谧。窗外的雪飘飘洒洒地落下,为紫竹林蒙了层白纱,天地之间一片祥和,似幅晕染开来的水墨画,温柔无声。
待到明年春暖花开,草长莺飞,又是一片郁郁葱葱之景。
公输阙休养了几日,瞒着影儿静悄悄地出门了,他要去一个地方,见一个故人,看一朵花开。这本是数年前心照不宣的约定,如今因影儿误饮“拈花”的事,他后怕不已,更加要去了。
紫竹林外,早已雇好的车夫和马车候在外面,公输阙正要上路时,身后便遥遥传来上气不接下气的一声“师父,等等我”!
影儿像只笨重的白鹿,身上挂着大包小包,身后拖着大堆小堆,摇着手欢快地向公输阙奔来,不,是吃力地一点点挪来。
她气喘吁吁地跑到公输阙面前,举着手中公输阙留下的字条:“师父你太不仗义了,居然想扔下我一个人,自己跑出去玩……”
公输阙抚了抚额头,叹了口气,无波的眼眸望向远处,脸上挂满了对未知的担忧,眼角眉梢却也透着一丝无可奈何的欢喜。
他摸了摸影儿带的东西,哭笑不得:“我们又不是去逃难,整个‘有间庭’都快叫你搬来了。”
影儿一边熟络地招呼着目瞪口呆的车夫来搬东西,一边拉着公输阙钻进马车。
马车十分宽敞,布置得格外舒适,影儿伸出手“呼呼”地凑向暖炉烤火:“师父现在知道了吧,这就是带上我的好处,衣食住行,没有我能行吗……”
公输阙敲了一下她的头,又按了按她的雪帽,将她全身裹紧了些:“真是个罗唆的管家婆,天寒地冻,出来凑什么热闹?人家车夫非得加我钱不可。”
影儿搓着手,吸了吸鼻子:“是师父天寒地冻不好好在家睡觉偏要出来的,怎么怪得了我?人家车夫大叔要加钱是应该的,师父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小气,明明赚了那么多钱……”
公输阙裹着狐裘,懒洋洋地倚在里面,连敲都懒得敲了,在影儿的喋喋不休中渐渐睡去。
他们要去的地方叫苍山,是座四季飘雪、终年冰封的雪山。
下了马车,影儿一看那白茫茫的高山,便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心中嘀咕:“师父莫不是睡坏了脑子,怎么会想到来这种地方?”
才想着,头上便被一敲:“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在心里骂我,可我又没说要带你来,是你自己巴巴地要跟来的,现在叫车夫送你回去还来得及。”
公输阙睡饱了养足了精神,气定神闲地背着手“欣赏”雪景。
“我才没在心里骂师父呢,师父冤枉我了,我不要回去……”影儿狗腿地抱住公输阙,面上讨好地笑,心中却叫苦不已:“神了,笑面狐狸会读心术。”
公输阙一只手推开影儿,俯下头笑得高深莫测:“又在骂我笑面狐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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