酿酒。
对,远离纷争,在皇宫深处,卫华泽为她建的小小酒庄里,独自酿制各种各样的美酒,享受一个人的宁静。
她的性子也渐渐变了,或者说是曾经的阿沁已经死去,留下的只有那个不会笑、不会说话,目光幽幽,心如枯槁的皇后归长乐。
既然逃不出困住她的牢笼,那么余生,她只想与酒打交道,再不问世事。
只是每当卫华泽来看她时,她望着他瘦削的脸孔与疲惫的笑容,心都会隐隐作痛。
“阿苏。”她依然如此唤他,她的一生已然毁掉,这辈子她只期盼他能得偿所愿,君临天下,再不受制于人。
(五)
知晓归长乐的前尘往事后,韦子七再来找她时,问了她一句话:“阿沁,想不想尝尝天空的味道?”
那真是一段奇妙的体验,归长乐从未想过此生断了一双腿的她,还能享受到那种海阔天空的感觉。
韦子七开始背着她在夜色中穿梭,他用绝佳的轻功带她飞过竹林,飞过月下,清风迎面拂来,掠过她的衣袂发梢。她兴奋得差点儿忍不住尖叫,那是种前所未有的体会,挣脱了一切束缚,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天空的味道太好,他们开始隔三岔五地“飞”,避过人烟,避过侍卫,寻一僻静之处,对风对月,对坐饮酒。
那真是无比快乐的一段时光,韦子七是个潇洒的游侠,亦是个风雅之人,平生去过无数地方,看过无数风景,讲起当地的趣闻来头头是道,听得归长乐羡慕不已,心向往之。
他们还谈论酒中之道,两个人都是个中好手,其中韦子七最爱归长乐独创的“葵心白夜”,他说他走过那么多地方,从没喝过这么让人回味悠长的酒。
归长乐笑了,漆黑的一双眼亮晶晶的,仿佛又变回了从前无忧无虑的阿沁。
“‘葵心白夜’最适合在明月夜饮,今夜月皎皎,我且敬你一杯,祝你做个酒中仙,日日醉酥骨头。”
韦子七哈哈大笑,宽袖一拂,举杯回敬,却只说了意味深长的一句:“我也祝你,祝你有朝一日重新做回阿沁。”
归长乐一愣,望着月下韦子七的深深目光,心头蓦然明白过来,一片温暖柔柔泛开,却抵不住渐渐涌起的苦涩,今夕何夕,面目全非,物是人不再。
她摇摇头,终是仰首一饮而尽,咽下了杯中酒,也咽下了眼角一抹波光。
也许老天无心无情,从来见不得世人多快乐一点儿,柔妃怀上龙裔的消息不久就传来了,韦子七在酒庄里问归长乐难不难过,归长乐嘴上说不难过,夜半三更时却莫名惊醒,伸手抚上脸颊,只摸到一手的泪。
外头冷风拍着窗棂,她在无边的黑暗中瑟缩着身子,一点点抱住膝头,散下的长发裹住全身,她忽然埋下头,眼泪就那样仓皇而落—
“阿苏,如果我们能有孩子,无论男女,都一定生得很漂亮,你说是不是?”
她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吐得极其艰难,像踩在刀尖上,一步又一步,痛得她脸色惨白。
夜风拂过庭院,月下紫影闪现,风中仿佛传来一声虚无缥缈的叹息,而屋中人却全无知晓。
当柔妃来了一趟酒庄,回去后就上吐下泻,指控归长乐有意谋害龙裔时,归长乐并无吃惊,她只是对前来“兴师问罪”的卫华泽否认了,然后很平静地听他对她道:
“柔妃不肯罢休,归相今早也在朝堂连奏三折,只怕这酒庄你是待不了了……”
卫华泽说这话时,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归长乐的神色,见她眸光沉静,一言不发,反而慌了:“去冷宫面壁思过只是权宜之计,朕早晚会接你出来的,你且耐心等等,朕……”
“阿苏。”归长乐忽然开口打断,定定地望着卫华泽,许久,她温柔一笑,“阿苏,冷宫里有酒吗?”
卫华泽一愣,尔后反应过来,万般滋味涌上心头,他不住点头,水雾模糊了眼前:“朕就知道,就知道你永远不会怪朕……”
卫华泽走后,韦子七满脸愤愤地现身,还来不及开口,归长乐已经对他扬了扬唇角:“这里可能要被封了,只好暂时委屈你这酒中仙了,等我出来再给你酿‘葵心白夜’,好不好?”
面对归长乐一开口就露出的笑脸,韦子七反而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了,他只是悻悻地垂下长睫,喉头微动。
“如果你想走,我愿意带你离开。”
不知是没听清还是什么,归长乐笑了笑,转过轮椅,过堂风一吹,衣袂飞扬,屋外竹影婆娑。
(六)
归长乐被幽禁在了冷宫,也不知韦子七武功究竟有多高,居然能神通广大地避开所有人,出现在冷宫,时不时地来看她。
他对她恨铁不成钢:“你到底还在眷恋些什么?”
归长乐不回答,永远只是笑,被问急了就小女孩般地撒娇:“带酒了吗?这里宫人带来的实在难以下咽,你快去我的酒庄偷点儿过来,可馋死我了。”
韦子七又气又无奈,跺跺脚,回头一拂袖,闪身就消失在了无边夜色中。
等到人走远,归长乐脸上的笑容才会慢慢退去,只剩下满眼的悲凉。
不是她不想走,也不是她不明白他的情意,而是物是人非,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爱一次,她胸膛中跳动的心脏已经枯死,从前那个阿沁回不来了,她余生只可能是归长乐了。
如果不是“废后”的消息传入冷宫,日子也许还要这样一直挨下去。
看来这么多年卫华泽步步为营,依然没能压过归家,此时顺应归相提出的“废旧后,立新后”,是示好,也是明智之举,只是他弃车保帅,终究……抛弃了归长乐。
冷宫里,坐在轮椅上的归长乐脸色苍白,她轻轻拂去泪水,仍然望着蹲在她身前的韦子七笑。
“从柔妃怀上龙裔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她是再也容不得我了,阿苏保了我这么多年,已经很不容易了……”
韦子七头一回红了双眼,双手抓紧轮椅凑近归长乐,喉头哽咽:“你会死掉的,再留下来……”
他们都心知肚明,她这个冷宫里的废后,迟早会在某一天悄无声息地“暴毙”,然后草草拖出去葬了—
因为唯一能保她的那个人,已经放弃她了。
韦子七忽然激动起来,不管不顾地按住归长乐的肩头,语带殷切:“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随时带你走,天高海阔,山清水秀,去哪儿都成。就像我们曾经说过的一样,看遍天下的美景,吃遍天下的美食,喝遍天下的美酒;我来做你的一双腿,一辈子照顾你,好不好?”
声音回荡在半夜的冷宫里,周遭死寂中,一番话显得格外撼人心魄,归长乐震住了,她久久地望着韦子七,直到眼眶温热,有什么怆然而下,他猝不及防地一把将她拉入了怀中。
那些在岁月长河中渐渐湮灭的情愫,那些压在心底再也忍不住的眼泪,此刻终于汹涌不止,春雨般打湿了眼前人的紫裳。
如冰雪消融,胸膛里枯死的那颗心,仿佛在这一刻又活了过来。
立后大典这就开始筹备,到时冷宫守卫会松懈许多,归长乐和韦子七约定好,就在那一天逃出皇宫。
其间卫华泽来看过归长乐一次,他似乎很疲惫,环住她的腰,将脑袋埋在她怀里,一句话也不说。
归长乐轻轻抚着他的黑发,语气中不自觉地就带了悲悯,与一丝难以察觉的离别之伤:“阿苏,你要保重身体……”
她自顾自地说着话,一遍遍地叫他名字,直到眸中泪光闪烁,声音差点儿哽咽。
卫华泽仿佛浑然未觉,只是环住纤腰的双手又紧了紧,他睁眼打量着偌大的宫殿,并未出声,深不见底的眸光中,似乎在虚空里搜寻些什么。
临走前卫华泽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你知道吗?归长乐会死,但阿沁会生。”
彼时归长乐愣住了,尚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在半个月后的立后大典上,她终于明白过来。
她没有等到韦子七,而是等到了凯旋的卫华泽。
(七)
三朝丞相归汝荣,他至死也不敢相信,自己怎么就会败在一个黄毛小子的手里?
“阿沁,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这声久违的称呼在冷宫里骤然响起,卫华泽抛去宝剑,一把抱起轮椅上的归长乐,又哭又笑,像个苦尽甘来的孩子一般。
他殚精竭虑,与虎谋皮,一步步走到今天,这场大戏终于可以收网!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局,一场瓮中捉鳖的局。
这些年卫华泽隐忍不发,暗中培植势力,小心谋划,一直装得很好,让归汝荣放松警惕,以为他只是个懦弱无能的傀儡皇帝。但其实,他多年来一直在布一张网,只等着时机成熟,在防不胜防的时刻抓住网里的“老乌龟”,一击即中!
他假意幽禁归长乐,假意废后,假意立柔妃为新后……这每一步棋都是为了最后的“将军”,他早已强大,早已羽翼丰满,立后大典上,他一脚踢翻案几,如一个信号般,埋伏好的人马鱼贯而出,杀了归氏一党一个措手不及。
他拔出宝剑,在所有人面前亲手杀死“老乌龟”,而归家其他人全部被打入死牢,包括身怀龙裔的柔妃,整个归家被连根拔起,寸草不留!
曾经的羸弱少年,早已成长为一个君王真正该有的样子,狠绝、果敢、不留余地……却陌生得让归长乐感到害怕。
她听到他在耳边说:“很快冷宫也会失火,传出废后长乐葬身火海的死讯,到那时,世间再无归长乐,只有朕的阿沁……”
归长乐会死,但阿沁会生,他要让她以真正的身份再度为后,陪着他君临天下,携手荣华。
归家被满门抄斩的一天,卫华泽极其兴奋,他命人抬来了一坛美酒,要与阿沁好好庆祝一番。
那酒叫“狐离”,酒色澄清,香味四溢,酒中还浸泡着一具狐狸骨头,是真真的酒如其名。
阿沁从未喝过这种酒,她觉得有些辣,只被卫华泽劝下几杯就辣出了眼泪,眼泪滴在酒水里,微微漾开,依稀勾勒出一袭模糊不清的紫裳。
阿沁醉了,醉得脸颊酡红,她倒在卫华泽怀里,听到他说:“日子定在下个月,不是皇帝立后,而是阿苏迎娶阿沁,给阿沁一个家。”
阿沁怔了怔,许久,捂住脸,泪如雨下。
她终于做回了阿沁,可她一点儿也不开心,因为她知道,有个人不会再回来了。
(八)
立后大典前一夜,阿沁主动邀卫华泽饮酒,要他尝尝她的独门绝技——“葵心白夜”。
卫华泽很高兴,酒过三巡,阿沁轻晃酒杯,忽然聊起了酒的做法:“葵心、白芷、蜜露……原材料都是来自襄山,那真是一个好地方,陛下说是不是?”
卫华泽醉眼蒙胧地点了点头,阿沁语气淡淡,继续道:“所以陛下请的法师也是襄山的,法力无边,能捉住千年紫狐,夺其性命,对不对?”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卫华泽双眼蓦睁,一下子坐了起来,如冷水浇头,他与阿沁四目相对,呼吸急促:“你……你都知道了?”
直到这时,阿沁脸上的笑容才缓缓退去,泪光一点点涌起,她感到胸口极闷,应该是毒性发作了。
“是,我都查清了,所以才会邀陛下共饮这最后的‘葵心白夜’。”
话一出,卫华泽立刻变了脸色:“这酒里有毒,你要替他报仇是不是?”
仇,该从哪里说起呢?
就从韦子七没来赴约的那天吧,他不是失信了,而是被埋伏好的法师困在了阵法中,擒了个正着。
那一天,卫华泽大获全胜,他不仅斩了个老乌龟,还抓了只千年紫尾狐。
对,便是紫尾狐,韦子七,七紫尾,他在家中排行老七,其他兄弟姐妹都唤他七郎。
他不是什么神出鬼没的游侠,不是什么轻功绝佳的高手,他之所以能一次次自由出入皇宫,能一次次背着阿沁飞过月下,只因为他根本不是人,他是一只千年紫尾狐。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这个秘密的呢?韦子七大概不会知道,阿沁很早以前就知道他的身份了。
他们有一次月下饮酒,他喝得酩酊大醉,不慎露出了真面目,平素穿的一袭紫裳幻作一身皮毛,两只泛着荧光的紫耳“嗖”地冒出,屁股后面还晃起一条毛茸茸的紫色狐尾。
老实说,阿沁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当真吓了一跳,她不动声色,后来回去翻遍古籍才查到—
世有紫尾狐,姣容貌,性纯良,好杯中物,四处游历不倦。
捧着古籍,阿沁会心一笑,虽然发现了韦子七的真实身份,但她并未害怕,狐也好,人也好,一颗心向善,又有何不同?
后来的她更是一次次被他打动,她枯萎的心重新活了过来,她想要和他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和他过另一种新生活。
但他再也不会回来,因为她在那坛名唤“狐离”的酒中,看见了他的尸骨—
澄清的酒水中泛着微微的紫光,他就真的醉倒在那里,像他们初见时说的一样,把骨头都醉酥了。
狐离,狐离,那个一袭紫裳的韦七郎,永远离开了她。
而她也永不会知道,那夜月下对饮,“葵心白夜”弥漫的酒香中,他说他走过那么多地方,从没喝过这么让人回味悠长的酒,后面其实还有半句—
也从没喝过这么适合与心爱之人共饮的酒。
阿沁死在卫华泽的怀中,盛酒的是把阴阳子母壶,她喝了有毒的一边,却给卫华泽倒了没毒的另一边。
可见旧时光是个多么温柔的美人,即使伤痕累累,面目全非,她也难生怨怼,更加舍不得毒害她的阿苏。
只是她欠另一个人的,怎么也该还了。
卫华泽的嘶声恸哭中,阿沁嘴角漫出鲜血,目光渐渐涣散,她仿佛在虚空中看见一袭紫裳,唇含浅笑,徐徐向她走来—
我们看遍天下的美景,吃遍天下的美食,喝遍天下的美酒;我来做你的一双腿,一辈子照顾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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