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杰敏心思留在有关身世的问题上。从毛巾里展露出一只眼睛。贾杰敏:
“不要让这个‘应声虫’的话打岔开,就说刚才说的话题?”
吕玉仙又一眼“孟”氏眼珠溜动落到贾杰敏脸上。斜眼仇视。贾杰敏急忙毛巾蒙眼。吕玉仙:
“哪个‘应声虫’?”
沉默。漆黑。贾杰敏:
“也不是我封的‘应声虫’。”
贾中华眼睛还是血红。冷眼扫视小女儿。贾中华:
“是老子说的,怎么了?”他的话语带有挑衅的咆哮。她在心打出一个冷颤。她没有回他的话。
吕玉仙接过话:“不怎么,还能怎么?”
又说:“儿女们都被你搞出帮派来了,你还能怎么?你很‘尾’大!”
贾中华习惯性一口就回绝过去:
“你才伟大!”
眼里,她忽然闪耀出讽刺的眼花。她偷乐起来:
“你以为老子是在夸你‘伟大’?老子在说你‘尾大’,是‘尾巴’的‘尾’。是说你狗尾巴花爬不上墙头。”
云南人的“伟”与“尾”同音。
贾中华狠劲吸了一口烟,烟头红突突地明亮起来。脸色及其难堪。贾中华:
“不要以为你认识两个字,就玩味着嘲弄人。像人家老赵、老张,才是真正有学问的人,却从来没有像你这样糟蹋文化。”
眼角就像橘子皮一样皱褶起来,吕玉仙眯眼包含着讥讽的笑意。她凝神望来:
“哎呀,我们家还出了一个懂‘文化’的‘文化’人了?要是那坨老酱,早被自己钓来的鳝鱼给绘了,何至于坐在这里跟孩子生闷气?”
又说:“孩子回击过去一句,当然是她忤逆父母,你只要照她的耳朵拧过去,翻手一圈,她就知道今后不敢跟你顶嘴了。哪里用得上要向你那样,脚是脚踢、拳是拳打?也幸好你车祸受伤,没有太大的体力,否则……”
将烟筒放置地面。贾中华:
“‘否则’怎样?”
吕玉仙:
“否则,你自己去想……!”她轻蔑地扔下这句话后,手里继续着她正做的手工。她不屑的态度令他很恼火,但他又不好发作。他的眼底包含着埋怨。她不用正眼打量。她眼角的余光就能辨认他的气恼。眼含着讥讽的笑意。吕玉仙:
“怎么,吃屎的还要恶鼓拉屎之人?”
贾中华本能回绝过去:
“你才是吃屎人恶鼓拉屎人。”
吕玉仙这话等同于揭他没有“文化”的短,又似乎在收买贾杰敏,埋怨他使用的暴力。贾中华正是为脸面问题气恼发怒,现在吕玉仙却这样说。贾中华的脸暗红发黑。仿佛上了京戏装,忽红一块,忽绿一块,忽黑一块撑持间面部神经显出痉挛。他仿佛不是他颜面的主人。他调整驾驭不了它。
泡脚。贾杰敏偷偷注视到贾中华面部变换。即便遭到贾中华的暴力,但似乎她更抵触吕玉仙。因为她觉得他的暴力相比她口中的“拧”更“亲和”一些。她实在深恶痛疾“拧”字。在她翻手的转动中,似乎要给生拉活扯撕裂下来似的。
贾杰敏曾经幻想能具有“悟空”的本事,借此以翻出360度筋斗保持她同一个“频道”的“调频”。每每拧过之后,耳根会持续三五日疼痛。以至于到了历史老师讲解奴隶社会的时候,她敏感悟出她佩戴的是精神锁链。即便是贾杰婞、贾杰刚是她亲生的却也没有免于同样的酷刑。
泪水是苦涩的。贾杰敏不敢呜咽。将她的衣袖塞进嘴里咬住起身准备进屋。贾杰刚幸灾乐祸关注她的肢体动作。他再次通告说她依然继续哭,并且将衣袖咬在嘴里。
目光,极冷极阴极沉。吕玉仙:
“你让她咬,咬破了撵将出门去当叫花子。”
红肿的眼睛疼痛。贾杰敏哀怨闭合。贾杰刚:
“妈妈,您看她还‘斜瞅’您呢?”
贾中华:“好了,还不去睡觉?”
小阁楼是贾杰敏疗伤的地方。三步两步她爬上。但是,负重的奔流还是悄然进行。因为她不敢惊扰到贾杰婞。苦涩再一次入口,她把自己浸泡在泪水的汪洋之中。双肩不断抽搐。贾杰婞斥责晃动不能安睡。她明确第二天一早要参加学校举办的田径赛。
冷凉在心底流淌。这个时候的她还不知道,泪水的底味儿将是她命运的主律调。
酸、辣、苦、涩、咸……
——滴滴皆是混杂的珠联。她努力克制抽搐。她再次安睡过去。
一遍黑海,她身边没有救命的船只。稻草也是一种奢望。她开始回想白大村的生活。但是,那翻过页码的生活永无回路,仿佛从她离开的那一天起便跟她再无相连。她必须内外皆伤;她必须抑郁成结;她必须强咽眼泪;她必须浸泡肌肤再打开每一个毛囊呼出委屈、呼出疼痛、呼出这不要不要的贾家杰敏。
头枕湿巾。她稍稍翻身面壁。她嫁接她的意识形态为何不是邓艳芬?她又是怎样的生活体验?一股叛逆在心底顿生:
她忽然觉得生活越发划开她的心口滴滴淤血,她越发应该愈合。如果家是一味禁锢下去的脚镣,那么,她愈是要满世界狂奔,即便沦为裸体的叫花子也不能冻死而是在奔腾的热血汹涌下倒下。
她回头审视忽然驻扎她头脑里的怪异思想。她觉着她的肉体是多么地柔弱,乃至于在冰冷的大地上瑟瑟发颤,而她的意识却在旷野里嘶吼奔流。仿佛她不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个极不协和的怪体连婴,在肉体受到折磨时,那个隐藏怪婴忽然激活“跳”出来呐喊狂呼……
她欲呼出她的抑郁。
——可是,她却抑郁着畏怯他们的暴力手段。她幽深的心底伴着疼痛不时地向心口之上发出一个声音:
——等到终有一日!
——终有一日她要干什么?她却也在恍惚中恍惚。但她的身后,一直隐藏着一头“狮子”。他们竟然没有觉察。她奇怪,这头“狮子”的雏形却来至于孟建共。她感觉他们正是像厌恶孟建共一样在厌恶她。
其实,贾杰刚被体罚的总合远远高于两姐妹之总合。但是,令贾杰敏不明白的一点是,每每位置调换,贾杰刚则表现得更加窃喜。不错!贾家历来就是情感的匮乏地,同时,又是情感的乞讨地。地势如同处在悬崖陡峭的山崖,那里没有宽阔的栖息地,有的只是冷厉的寒风与随时显露的垂直气候。正是这样过于狭窄的“处地”令他们缺乏包容;令他们任意调换;令他们皆欲从彼此身上索讨,却吝啬于仓贫。这正是他们悲哀穿插于他们同时代的苍贫。可悲的是有了苍贫却毫无意识,而没有意识的滑动正是不受控任意妄为的万丈深渊。
第二天一早出门上学,吕玉仙仿佛监工一样让贾杰敏穿上千层布鞋。破损拇指的鞋子放置半年,贾杰敏再穿上拇指出门,其余呈现弯曲状态。走路受限。贾杰敏怯声说夹脚。
面色青灰。吕玉仙:
“还不该‘夹’一下么?没将你拿来裹得像你外婆一样的三寸金莲就算不错的了。难道你要放任到了像你爸爸嘴里说的脚有烟筒长才肯罢休?”
话如圣旨。贾杰敏出门。晚上,脱鞋,脚趾磨出水泡,后跟血迹。
次日。贾杰敏只能穿上了裂口的灯芯绒布鞋。吕玉仙一双含怨眼。扫视。没有后话。
冯晓莲留级。放学还是找来询问不懂的作业。并肩出了学校。贾杰敏努力将脚趾憋回鞋子里。尽管如此,那破洞还是一眼可见。冯晓原从旁侧追上前来。他让她放学回家煮饭。又一眼扫视在脚面上。冯晓原“嘻、嘻……!”笑出。冯晓原:
“晓莲,你同学的脚拇指在外面‘讨’饭了。”
贾杰敏低下头。冯晓莲只说他哪壶不开提哪壶。
冯晓原乐了。冯晓原:
“我就是觉得我们都这么大的人了,没见还穿豁口的鞋子来上学的。就算是后北山的农民,刚入学时见过,现在,人家也穿戴整齐了。”
贾杰敏很落寞。一个人分岔悄悄离去。冯晓莲追了上前。冯晓原也追击上来,迈出的步伐却有意无意向她的破鞋踩踏。
冯晓原喜好扎进女孩子堆玩耍,冯晓莲因此成为桥梁。冯晓莲打量哥哥插在其中,便主动落后退出。
贾杰敏忽然停止不前。冯晓莲忙询问为何不走了。贾杰敏:
“问你哥哥。”
讥讽的神色挂脸。冯晓原怂开双肩。冯晓原:
“我也不知道啊?”
贾杰敏:“你不断踩踏我的鞋子,我都被逼到了下水沟边沿了。”
冯晓莲责怪冯晓原。冯晓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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