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人都走了,你这活着的人不是还要生活下去?能得到赔偿补贴的,你这趟春城也不至于欠债。”
吕竹仙又沉闷下去。
铅重的云层忽然撕开射出一缕冬阳透过井字架的水泥杆从蔓藤的叶子间投影下来。几天没能见阳光,这使得吕玉仙本能地移动过去,让阳光照射肩背。以急切的口吻,吕玉仙:
“竹仙,你是当事人,你到是说句话啊?!”
沉闷着。吕竹仙:
“段一金生前从不欠人家一分钱的。他常常说,人要活得有骨气……”
吕玉仙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吕玉仙:
“可是揣着‘骨气’能当饭吃?我问你,现在他两眼一闭就是一把灰,他的‘骨气’倒是给你立了一道牌坊,难道你要为他的‘骨气’去替他还背负冤枉的债务?”
孟浩然也说,就是。不论怎么说,他是被冤枉去的,医院就该负责就该赔偿。
话轻。风吹……
井字架下的四方桌旁,冷风维持沉默。孟建国爬在地面上以一根树枝挑动着爬行的蚂蚁。吕竹仙怀里,不知何时又紧紧抱起那个黑色的盒子。
吕玉仙有些来气了。一把将她怀里的盒子夺过来方在水泥桌上。吕玉仙:
“可是放在水泥桌上能受冷了他?”
吕竹仙仿佛觉得被吕玉仙夺走的不是盒子,而是倚靠。瞬间,吕竹仙心底犹如空洞敞开。吕玉仙再次逼迫表态。
吕竹仙含混说,他的出生你们知道。身前他一直是低眉顺眼地过日子。
这话令孟浩然有些反感。孟浩然:
“即便再是资本家少爷,但到了医院治疗事故这总归是事实吧?你不能因为他的出身就一味地压事。尚若真是作恶的地主老爷该处理的早也给处理了,也轮不到医院如此不负责地行事吧?”
吕玉仙忙将衣袋里的结账单掏出展开。又一把拍到水泥桌上。吕玉仙:
“看好了,上面所欠款项是两千二百八十三元,除了你从大队借来支付的两百元,你整整还欠两千零五十三元。”
瞬间一瞥,吕竹仙的眼眶蕴含泉源。突如其来的风吹动着桌子上的单据突突跳跃。孟浩然忙命孟建国捡一粒石子来压上去。
吕梅仙忙掏出手帕递去。
吕玉仙:
“倒不是我逼你,你只想想,你下放的遣散费加大队借来的一块有两百二十元交到我的手里,办了他的后事出去这几日的伙食费,所剩无几,更别说欠下医院的费用了。”打量吕梅仙冷漠地坐在一旁,吕玉仙要她发表一下她的意见。
吕梅仙:
“还要如何发表?该说的话你都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吕玉仙不满的大眼瞥了过去。吕梅仙又道:
“他四娘,在这个问题上我认为他三娘说得有道理。生前的人两眼闭合,身后的人还得要讨生。这两千多元不是小数字,按照现在的农村一年的分红收入,恐怕是你不拿出个二三十年来顶上是不行的。”
孟浩然抽出拇指。孟浩然:
“还要不吃不喝。”
又说:“根据我的判断,医院存在过错在先。如果按照她三娘建议的去理论,只怕是还能解决了你孤儿寡母将来的生活问题呢!”
吕玉仙说,倒不是指望着对方赔偿多少,但至少能够减免这所欠的债务。常言说;“无债一身轻”,你不用背外债,最起码今后的日子你也能轻松一些。
吕竹仙目光一直停顿在那个黑色的盒子上。吕玉仙有些不耐烦了。吕玉仙:
“竹仙,你没听见我给你说话,你是聋了是哑了,你到底还会不会吱一声?我是请了假来帮你的,可不是来看你默哀的。”说着,又转向吕梅仙使眼色。
吕梅仙:“我也是这样说,虽说她三娘是三辣椒,但人家这次‘辣’也‘辣’得在理上。”吕梅仙讥讽眼神。吕玉仙轻蔑露笑。吕玉仙刚想回敬,吕梅仙就转向吕竹仙。吕梅仙:
“他四娘,你倒是哼唧一声。别像闷葫芦一样不长口,你到底是如何想的就说出来吧?她三娘可是我们家的‘尤三姐’呢!”她这样一说,孟浩然嘴里含着的拇指仿佛特别甜蜜。
吕玉仙不满的一眼瞥过去。吕玉仙:
“你才是‘尤三姐’呢!”忽然又改口说:
“不!你是尤二姐。”
其实,段一金得病,开远医院并未检查出来,他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曾对吕竹仙说,他不想承受预感不好的证实。他想就这样以自然的抗体来面对病魔。可是,段一金的二姐要她一定陪同段一金到省城医院进一步检查,以至能够提前治疗。段一金执拗拒绝。吕竹仙甚是担忧。
吕竹仙还是购买了车票。吕竹仙逼迫段一金登上了春城的米轨。可是,七八天的时间里,一个大活人就这样消亡于无形。每每吕竹仙回忆起这个细节来,她的心都溺死在自责的深渊里。她不能原谅自己。她甚至认为,他欠下的债务,便是给她赎罪的机会。可是,她弱小的肩头又怎样来面对如此巨额的赎罪呢?
仿佛天塌了下来,吕竹仙却极力找不到支撑点。但越发找不到心底的执拗劲儿越发明确方向。姐妹二人轮番逼问。嘴一瘪,那凹陷干涩的泉眼仿佛就像枯泉涌动忽然泪珠“滴滴答、滴滴答……”奔泻倾流。
吕竹仙:“她‘三姐’……?”哽结含咽喉,吕竹仙只觉得气流浑搅肺叶爆裂心由此而溢血。目光混浊。鼻涕交织泪涟涟……
吕竹仙降生在吕家,不曾张口叫唤一句“爹”、“妈”。吕玉仙本想发脾气,但见她哭得天旋地转,哭得地动山摇,直哭得黄河决堤双肩抽搐。她的手拍已潮湿。吕玉仙又掏出塞过去。
“呜、呜、呜……”
“呜、呜、呜……”
“呜、呜、呜……”
悲嚎的恸哭交夹着北风的呜咽声异常回响。不时进出医院的行人投来异样的目光。有好事者干脆停下脚步。孟浩然会事上前分散劝走。
背脊上,段堋非被啼哭声吵醒。扭动着身子有些不大情愿。吕玉仙忙将他接到怀里来。似乎卸下了背上的担忧,吕竹仙哭得更加抽搐。她的双肩不断怂动着、颤栗着,以排山倒海的形式她将近日来抑郁着的泪泉畅快淋漓地喷发……
围观者不断增多。孟建国也从地面上爬起身来扑在吕梅仙的腿上狐疑打量。段堋非坐在吕玉仙的腿上眼巴巴张望,又瘪嘴哭出。吕竹仙一个劲儿的啼哭。她不想辨别这情绪的来龙去脉。她只是觉得啼哭出来,压在心头的乌云能够驱散些儿。
阳光已经撕裂了大遍灰沉的聚集从裂口中映照下来。光束的斜映带着树叶阴状的投影加大对比的反差,撒落在石桌子上的泪滴也透视着阴凉。
走了些围观者又不断有新面孔凑过来狐疑询问。忽然,吕玉仙心理觉得极其的不舒服。面对不断增加的围观者,吕玉仙责令人群散去。她说,可是没见过谁家出事?谁又能保证谁一辈子能风平浪静?
围观者不快转身。吕玉仙:
“她四娘,差不多流淌一会得嘞!哭背过气去,段堋非交给谁?”
泉水的闸打开,奔腾泄流后转悠缓。吕玉仙有些不耐烦了。她提醒她,不要让路过的群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两姐妹合伙儿欺负你呢!
吕梅仙也要她快些拿主意。只说,可不能老呆在这里了,万一医院的结算人员出来看见你掏不出钱来,说不定还要扣留起来呢!
吕竹仙非常清楚地知道她的心要到哪里去,可是,那里的基石仿佛下在了沼泽地里。即使是沉沦,为了她的心能够安然,她必须沉下去。她将心一横夹带抽啼声。吕竹仙:
“各人都有一个命。如果我的命生来就是为了还债的,那么,不清还就算是到晚年的时候,我又如何安心‘下去’见他?”
话已至此,吕玉仙生出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情绪。她恍然觉得,吕竹仙不像她们家的人。思绪过后,她将现实摆放到桌面上。她说,你愿意还债我们不阻拦,现在医院的单据就摆在眼前。说着,她又掏出了一元零两分钱放在桌子上。她告诉她,你交给的钱就剩下了这么点,就算是要返回建水,半张车票钱也不够买了。现在,我就洗洗眼睛看着你如何来还债。
吕梅仙让她不要执拗。只说大家都是为她着想。
吕竹仙只将单据收起,然后又将段堋非系在背脊上,再抱起黑盒子。吕玉仙冷眼打量。吕玉仙:
“你这是想去哪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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