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听到段相云说起道德经,东阳道人那略带紧张的神色顿时轻松不少。
道祖那本道德经他精研一生,不敢说超过世间所有修道之人,但超过眼前这个小辈应该问题不大。
这段相云若是以其它经典中的观点来辩驳他,他可能还会担忧一下,可如果是以道德经里的内容来反驳他,他有一万种说法来证明他是对的,而段相云是错的。
东阳道人有这个自信!
“你说,我在听。”
心情大好之下,东阳道人也越发和善。
“前辈所言大道是无有之象,是宇宙洪荒,是天地万物,是道法自然,是众妙之门!毫无疑问,前辈的大道,确实很大,大到包容万象,包罗万物。”段相云面对众人目光,侃侃而谈道。
“但晚辈所看到的大道,却很小。”
段相云目光澄澈,淡然的对上东阳道人的目光。
“大道很小?”
东阳道人一愣,台下看客也是一愣。
大道很小,那还算是大道吗?
“没错,很小。”段相云平淡的点了点头,然后竖起一根手指,指向了自己的胸口。
“小到,只存在这里。”
苏幕眉头一挑,赞叹道:“有意思。”
而东阳道人与台下众人一样,眼中皆是闪过一缕茫然:
“什么意思?”
“前辈说道德经中最能体现道祖所见大道的是两句话,可在我看,最能体现道祖所见大道的,其实只有两个字。”
“哪两个字?”
段相云微微一笑:“道与德!”
“道在头顶,人人仰望;德在心中,便是道由心生。”
“那位道祖与圣人为至交好友,道祖与圣人联手写出太上三元立心经之后才写出的道德经。道祖将‘道’与‘德’都放在了一起,足以说明德的重要***要窥见大道,便要先修自身德。”
“而如今,道德,道德,人人都在修道,又有多少人在修德呢?”
段相云神色认真的看向东阳道人,轻声询问道。
“修道……与修德?”
东阳道人身体晃了晃,再次站稳后低语喃喃。
段相云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在他心中炸响,之前还自信满满的心如今已经剧烈动摇。
他若是想反驳,完全可以有大把大把道理可以拿来说,他这一生修道自然不是白修的。
段相云所说的这番话也并非全无漏洞,比如所谓的“德”是什么?是儒家的浩然?还是心中道德?还是说与“道”之一字同样无法琢磨的更高层次的存在。
可如今的东阳道人没有反驳,因为隐隐间,东阳道人竟然觉得,段相云说的是对的!
他在东月湖修道一生,日夜钻研道德经,可如今一生将尽,他觉得自己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而那他钻研一生的道德经同样来到了一个瓶颈处。
东阳道人之前并不知道自己遇到的瓶颈是什么,只觉得是自己的天赋不够,可如今在听过段相云一番道论之后,东阳道人才依稀察觉到了一丝灵感。
段相云所说的论道就连段相云自己也并不能诉说完成,只是一个论点,一个发现,一个思路,一个火苗。
可正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点火苗却给了东阳道人一丝灵感。
东阳道人有预感,如果他能够抓住这丝灵感,闭关苦修最多五载,他必能碎裂金丹,结成元婴!
可是……
东阳道人不知想起了什么,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紧握的双手无力的松开,眼中升起的兴奋火焰也渐渐熄灭成落寞。
“是我输了。”
东阳道人双手交叉,心悦诚服的向段相云作揖认输。
“赢了?段相云赢了?”周围看客顿时一片哗然。
翻转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以致于他们都有些没看明白就结束了。
“太玄城的道修还是厉害的,虽然只是论道,可那东阳真人即便在整个玄天州都算得上有名,之前更是论道赢下了紫霞观与抚云观,如今却栽在了段相云手里。”
“啧啧,经此一役,这长松观算是狠狠张脸了,之后怕是真能拥有太玄第四观的名头了。”有人感叹于太玄城未来的变化。
“此子不容小觑啊。”有人则感叹于段相云不愧是曾经让玄天宗都主动邀请的天才。
台下众生百相,各有各的考虑,可台上赢得论道的段相云却没有丝毫开心与雀跃,此时却反而一脸哀意的看向面前的东阳道人。
“东阳前辈……”段相云迟疑开口。
其实刚刚那番道论,他自己都不算很有信心。
比如关于“德”之理解,他自己也是云里雾里,也是处在瞎子摸象过河的阶段。
只是段相云知道自己这个方向应该是正确的,但若是想要悟出一些东西,没有时间与境界的积累是远远不够的。
这场论道能赢,完全是东阳道人主动放弃的缘故!
东阳道人冲着段相云轻轻摇头:“是你赢了,是贫道输了。”
然后东阳道人扫视了一眼台下众生,又环视了一圈繁华盛景的太玄城,嘴角挂着一丝苦涩的笑意:
“只可惜没有早点来,如果能早点来,早点遇见你的话,说不定……”
东阳道人没有说下去,因为现在再说这些话,已经毫无意义了。
段相云沉默,他知道东阳道人的意思。
可早点来其实也无用的,因为这个道论他也是刚发现不久,东阳道人即便早点来他也无法给予对方破境的灵感。
“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东阳道人感叹道。
悟了一辈子的道,到头来却悟了个“造化弄人”出来,这本身何尝不是一种造化弄人呢?
“罢了罢了,便如此吧。”
东阳道人之前还红润如婴儿般光滑的面庞,此时竟陡然苍老了不少,身躯也微微佝偻,意兴阑珊,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十岁一样。
“好厉害……”
白悠悠眼睛亮亮的,原来在太玄城里还能看到如此精彩的事情吗?
虽然对与道家道论了解不多,可白悠悠还是看的津津有味,觉得很有意思。
“确实挺有意思,只是我更想看比武招亲来着。”苏幕也是意犹未尽加三分遗憾的笑道。
比起玄玄乎乎的论道,苏幕对传说中的比武招亲可是更感兴趣的。
不过玄天州这种氛围,真的会有人跑太玄城来比武招亲?
苏幕持怀疑态度,真不怕找个太上忘情的家伙出来?
“苏幕哥!”白悠悠红着脸喊了苏幕一声。
什么比武招亲,娘亲说过,嫁人是女孩子一生最最最重要的大事,怎么能靠一场比武决定呢?
“不过苏幕哥……”白悠悠脸上红晕退去,余光看到那走下擂台离开的东阳道人,忽然迟疑开口。
没了乐子看的苏幕刚想转身离开,听到白悠悠的声音后又停下脚步。
“嗯?怎么了?”
白悠悠犹豫了一下,还是抬头看向苏幕:“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那个老爷爷离开的背影,总觉得心中有一些悲伤的感觉。”
白悠悠双手紧握,努力描述着心中的感觉。
“就好像……看到一条向往大海的鱼儿,独自躺在逐渐干涸的小溪中一样。”
苏幕神色微微一动,转头看了一眼离去的老者,再看白悠悠时,苏幕眼中已是恍然。
白悠悠这是察觉到了东阳道人寿元将近?
水是万物生命的起源,所以作为司水之神转世之身,白悠悠也能依稀感受到其它人的生命流逝?
白悠悠没有感觉错,论道结束后,东阳道人的寿元确实已经所剩无几,可能是明天,也可能下一瞬便会死去。
只是苏幕并不在意,因为大道之行,每时每刻都有无数修道之人死去,死法还各种各样,苏幕自然不会关心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不过苏幕还是多问了一句:“除了悲伤,还有什么感觉吗?”
人都会死,只要不想死,每个人在临死时都会不甘与难过。
白悠悠犹豫了一瞬,似乎在回忆。
片刻后,白悠悠目露悲伤的轻声道:“还有……遗憾。”
遗憾蹉跎一生,无缘得见大道。
白悠悠不认识那位东阳道人,只是看着老人如此落寞的带着遗憾离开,不由得也心中有一些难过。
“这样吗……”
苏幕想了想,最后笑着一拍手。
“行吧,那就走吧。”
“诶?去哪?”白悠悠看着苏幕哥带着自己向那位即将消失在街尾的老者追去。
苏幕笑了笑,没有说话。
东阳道人如同一个凡间老者般,没有动用神通,只是一个人步履蹒跚的走在太玄城中,安静的穿过层层小巷,走一走,看一看,然后来到城河汇聚成的小湖旁。
东阳道人记得,这片湖应该是叫“醉梦湖”,取自“三生醉梦,六月凉秋”。
虽不是他熟悉的东月湖,可这醉梦湖竟与他此时的心境意外的相合……
东阳道人望向那无人的湖中庭廊,微微思索了一瞬,便迈步走了进去。
随意找了个僻静之处,东阳道人坐下后,欣赏着眼前云边孤雁,水上浮萍的悠悠之景。
没有金丹境修士的强大,只有一个老者的疲惫。
不只是身体上的疲惫,还有心灵上的。
回顾他这一生,好像什么都做过,又好像什么都没做。
为了悟道,他自壮年时便一个人独自隐居于东月湖中,无道侣,无儿女,唯有一本道德经与他相伴此生。
可如今再回想起来,好像他这此生也就如此了。
东阳道人从戒指中拿出那本自己曾无数遍翻阅,如今早已发黄破旧的道德经。
数十年前,就是因为这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本书,被书中之“大道”所吸引,所以才毅然决然决定修道。
如今一晃几十年过去,他也从当初的年轻修士变得垂垂老矣,即将尘归尘,土归土。
可当初许下的“有朝一日,我必观书中大道”的誓言却依旧没有实现。
“这么想来,终究还是有些遗憾,有些不甘呀……”
东阳道人将道德经平放于膝盖上,闭上眼睛,感受着湖上清风吹动着他花白的鬓发,心也渐渐变得平静下来。
虽有遗憾与不甘,但也无可奈何,既然如此,东阳道人也只能接受了。
只是正当东阳道人打算就这么等待生命之火熄灭时,一阵微风晃动,东阳道人猛的睁开双眼,双目凌厉如林中猛虎,数张符篆夹在指尖,体内灵力狂涌,随时准备出手。
只是当东阳道人看清出现在眼前的两道人影时却是一愣。
一个青衫少年?一个模样精致的小女孩?
“你……”东阳道人刚想开口却被无情打断。
“算你运气好。”苏幕笑道。
“你不是想看一看大道吗?我便将大道送于你一观!”
说罢,苏幕也不在乎东阳道人那懵逼的神色,食指探出,轻轻点在了东阳道人的眉心处。
太华朝云,河汉悠悠,大道垂暮入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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