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隆隆~~
战鼓如雷。
龟兹城头,一名唐军老卒撑着疲惫欲死的双眼,向着城下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这些该死的胡狗。”
咻~
一支利箭突兀飞过。
箭矢从唐兵颈间缝隙穿过,自身后皮甲透出。
“队正!”
看着喉头咯咯作响的唐兵直挺挺倒下。
附近的唐军士卒一个激灵。
有人上前救人,亦有人大吼:“竖盾!”
天空霎时一暗。
急如骤雨般的噼啪声响。
胡人的箭雨,密集洒落。
城上反应慢的,立刻被箭雨钉成了刺猬。
好在连日大战,一切都成为了本能。
几乎不需要身边人的提醒。
所有唐军第一时间张起了大盾,或者是缩在城头。
箭雨是对方攻城的前奏。
一个月的城头攻防战,双方都疲惫到了极点。
做为攻城一方,大食人的死伤惨重。
但是唐军也没好到哪里。
毕竟只有数千人。
被十几二十万敌军包围了一月,日夜不息的攻城,哪怕是铁打的,此刻也已是强弩之末。
有许多唐军士卒甚至没等到下城休息,站着便断了呼吸。
这是活活累死了。
最激烈的一战发生在月中的时候。
双方拚了三日三夜。
大食人用弯刀,用双手,竟活活冲垮了一段城墙。
最后逼得裴行俭亲自率着亲卫堵豁口。
双方在城池破溃处展开贴身血战。
短短两个时辰,唐军折损近千,大食人抛下两千余具尸体。
最终,唐军一边与大食人血战,一边重砌城墙。
硬是在激战中,将垮塌的城墙修好。
令大食人无功而返。
在最后的阶段,为了掩护城墙合拢,一名唐军校尉名魏三郎者,亲率百名死士,守住墙角。
最终城墙溃口顺利合拢。
但是尉三郎和跟随他的唐军,也失去回城的机会。
在城下与大食人血战到最后。
城头上的唐军看着魏三郎他们被敌军淹没时,一个个心如刀绞,不少人发出怒吼,想要冲下城去和大食人拚命,最终被喝止。
是夜,大食人将魏三郎等人的头颅悬于旗杆上,故意在龟兹城下炫耀,以激怒唐军。
城内唐军义愤填膺,刺臂见血,高呼求战。
险些发生骚动。
后来是裴行俭亲自出面弹压,才压着诸将不得出战。
一日后。
有人从龟兹城偷偷爬下城头,趁着夜色,将悬挂在大食人旗幡上的魏三郎等人头颅取回。
裴行俭亲自与之祭奠。
唐军作战意志不但没被摧垮,反而越发坚韧。
“大都护。”
房门推开,一名残臂的将军,迈着蹒跚却坚定的步子,走了进去。
他的一只手,明显有些不正常,手腕异常的弯曲。
尽管如此,将领身上的锐气非但没有减弱,反而越发锋利。
简直如一柄日夜淬炼的宝刀,寒意逼人。
正埋首处理厚厚文书军务的裴行俭,从案牍中抬起头来。
比起十几年前。
裴行俭的容貌衰老了许多。
两鬓俱是风霜之色。
额前也添了深刻的皱纹。
但是他的双眼,依旧清亮,有着一份坦荡和正直。
他坐直身体,向着进来的将军微微颔首道:“辛苦了。”
说着,眼神落向将军受伤的右手:“你的手如何了?”
站立在裴行俭面前,挺立如标枪的薛礼抬起右手,看了看蜷曲如鹰爪的手指,自嘲的一笑:“手筋断了,不过不要紧,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便不会倒下。”
裴行俭不再多问。
只是心里不免感概,对于一个神箭手而言,废了一只手,再也无法开弓用箭,大概是比死亡更痛苦的折磨吧。
何况以薛礼的用兵风格,每每冲锋在前,身先赶士卒,以超卓的神箭,过人的勇武,替大军凿穿敌人的阵势,斩将夺旗。
催毁敌人的意志。
但自此以后,薛礼永远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做万军中无敌的战神了。
似是看出裴行俭眼中的惋惜之色。
薛仁贵自失的一笑:“以前阿弥总说我用兵过于刚猛,刚则易折,可是那时我自持个人勇武,作战总是动手多过用脑。
这次大败,我侥幸活下来,却也打醒了我。
如果这次能活下去,我当用心反思自己这些年用兵之法。
或许以后做个智将也未可知。”
裴行俭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道:“只要你自己不被打垮,一定可以。”
这番话也只能点到为止。
两人都知道,能不能有以后,还得看能不能应付眼前这一关。
“我听到外面的战鼓声,大食人又开始攻城了?”
裴行俭道:“你觉得他们还有多久耐心?”
薛仁贵摇摇头:“我看不出来,但我感觉……这次好像不一样,出战的是突厥人,而且,打法比前几日要凶残,几乎是不计死伤,不计代价。”
轰隆隆~~
外面传来剧烈声响。
仿佛雷霆乍起。
那是大食人军中投出的巨石,砸在龟兹城头。
磨盘大的石头落地弹跳滚动,还不知要收割多少性命。
裴行俭沉思着。
计算着。
忽然抬头道:“我有一个任务交给你。”
“请大都护下令。”
“这个任务很危险。”
“我不怕。”
薛礼笑了起来,像是一阵风吹过湖面,透着慷慨激昂之色。
“我早就该死了,在怛罗斯中了大食人和突厥人的计,以致兵败,如果能为击败大食人流尽最后一滴血,能为捍卫大唐疆土而死,我亦无憾。”
裴行俭深深的看着他:“好。”
……
龟兹城下。
杀红了眼的狼卫一波一波的涌向龟兹城。
宛如大海中的狂风巨浪。
若从高空向下俯瞰,会看到小小的龟兹城被密密麻麻的黑色困在中心。
如同大海中一颗顽石。
无论突厥人和大食人的冲锋有多猛烈。
在碰到这颗顽石时,都撞得粉碎。
似乎,守在龟兹城上的唐军,意志比钢铁还要坚韧。
只要不把最后一滴血耗干净。
他们的意志便无法被摧毁。
“冲,继续冲!不许退!”
一身黑甲,头戴狼盔的大将阿古扎儿狠狠一刀砍在退下来的溃兵身上。
将一名突厥人砍作两段。
他须发皆张,两眼赤红,仿佛魔王般咆哮:“冲上去!哪怕死,也要死在龟兹城头!谁敢退,杀!”
手中弯刀挥舞,又将另一名突厥溃兵砍翻在地。
“头领,冲不上去啊!”
有人向他哭喊:“才冲上城头,便被唐军用滚烫金汁浇下来,我们人都死光了!”
“我整整一个队冲上去,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
阿古扎儿两眼赤红,脸庞涨成涨紫色,胸膛急剧起伏着,狠狠一把攥住对方的脖颈,唾沫星子几乎喷在对方的脸上。
“他们都死了,那你还活着做什么?”
“啊?”
那名突厥队正,甚至不及惨叫,便被阿古扎儿狠狠一刀戳入腹中,带着一截血淋淋的肠子,一齐抽出来。
将生机断绝的断正推开,阿古扎儿向身后看了一眼。
他看到数十步外,大汗阿史那屈度那双阴冷的眼睛。
那目光冷冷盯着自己的背脊,似乎是看哪里方便下口。
若阿古扎儿是凶恶的狼。
阿史那屈度便是狼王。
现在狼王已经不耐烦了。
从开始攻城到现在,已经过去快三个时辰。
箭矢,擂石,死士,云梯消耗了一波又一波。
但每次冲上城头,都立不住。
又被唐军狠狠的推了下来。
惨啊!
龟兹城下,已经堆满了厚厚的尸体,几乎堆了有三分之一城墙的高度。
这反而妨碍了突厥人张起云梯和蚁附登城的效率。
“阿古扎儿!”
一名神情彪悍的狼卫跑上来,向阿古扎儿沉声道:“大汗说,再给你一个时辰,若再攻不上去,大汗便亲自攻城。”
阿古扎儿一个激灵:“半个时辰内,我必拿下龟兹。”
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若狼王亲自出手,意味自己失去了价值。
而失去价值的狼,只有死亡一途。
他胸膛急剧起伏,狠狠将狼头盔掷在地上。
又一脚踏碎。
从胸膛里,发出如莽牛般雄浑的咆哮声:“亲卫,都上来!随我登城!”
“头人!”
身边数百狼卫亲兵,一时大惊。
突厥人的军制,一队,便是一个部落。
阿古扎儿便是阿古部的头人。
如今他要率领本部最精锐的部众抢城。
若不成功,阿古部会失去所有青壮精锐,从草原除名。
“把弓箭、擂石轰起来,把所有的箭矢都射出去!”
“所有的狼崽子们!要么生,要么死!随我阿古扎儿,登城!”
阿古扎儿大声咆哮着,恶狠狠的解下衣甲,露出一身古铜色的肌肉。
登城的时候,这沉重的衣甲只会成为累赘。
战局至此,已是杀红了眼。
不计生死,只求胜负。
“登城!”
滚滚的牦牛号角声响彻天地。
伴随着隆隆鼓声。
赤着上身,一手执盾,一手执骨朵,口里衔着弯刀的阿古扎儿大步突进。
在他身后,跟着数百本部亲卫。
俱是清一色赤膊上身,手执大盾与短刃,涌向龟兹城。
距离百步之时,身后本部的掩护弓弩,已经轰然大响。
将一波波的箭雨抛洒向龟兹城。
阿古扎儿向上看了一眼,发现龟兹城上密密麻麻,像是开满了白色的箭羽花朵。
看上去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他很奇怪,在这样的情况下,究竟还有什么样的人能够生存。
唐军应该都被射死了才对。
不过很快他便改变了想法。
刚刚冲到龟兹城下,脚下一滑,踩翻了一具尸首。
手里的骨朵不知甩到哪里去了,摸到一手滑腻腻的鲜血。
刺鼻的血腥味,比他亲手宰杀牛羊更加催人欲呕。
还有人死时,失禁的便溺。
更别提唐军从城头抛下的金汁。
那诡异的臭味,能令人胆汁都吐干净。
遍地尸骸,死状千奇百怪。
仿若地狱。
阿古扎儿顾不得多想,捡起一具歪倒在城下的云梯,堪堪架起,就听四周一片大哗声。
心头一跳,本能的将左手大盾顶在头上。
哗啦~
一股沉重的力量,击在大盾上。
隔着厚厚的木盾,感到灼热的温度,几乎要将手臂都烫熟了。
飞溅的汁液烫在皮肤上,瞬间起了血泡。
有些地方皮肉翻卷,发出滋滋叫声。
强烈的痛苦,令阿古扎儿的脸庞抽搐起来。
他抛下大盾,手足并用,一声不吭,向着城头飞速爬去。
在他前面,已经有人这么干了。
突厥人悍勇起来,连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高大的龟兹城上,突然涌出许多唐军的脑袋。
他们将手里的石头、金汁,向着云梯抛下。
不断有人惨叫,从梯上坠落。
还有唐军用撑杆将云梯撑开,带着上面所有突厥人,像是一串糖葫芦般,狠狠拍在地上。
每一下呼吸,都有人死亡。
到了这种程度,人命,只是数字。
突厥人的军阵中,突然发出一片欢呼。
吐蕃人的号角声响起。
从吐蕃的军阵中,突然射出一阵箭雨。
吐蕃人的箭更长,距离更远。
沉重的箭头,自空中划出弧线,向着龟兹城落下。
这一片箭雨后,整个城头像是失去了活力。
陷入诡异死寂。
死死抱着云梯的阿古扎儿愣了一下,忙抓住机会,奋力攀登。
数息之后,他终于跨上了龟兹城。
环目四望时,看到城头堆满了唐人的尸体。
这个画面,令他精神亢奋起来。
成了!
喉咙里发出激动的吼声。
他将口中的弯刀交到右手,从城头一跃而下。
噗哧~
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在地。
那厚腻的血水,早已化作了血浆。
粘稠得粘住脚板。
阿古扎儿红着双眼环目四周,发现从城头的箭雨尸骸中,竟又摇摇晃晃的站起了十几名唐军。
这些身形瘦弱,疲惫不堪。
看上去跟失去灵魂的木偶般,目光呆滞。
但是看到登上城头的突厥人后,他们仿佛被激活了。
一个个发出愤怒的吼声。
他们在喊什么?
似乎是在喊“大唐万胜”?
阿古扎儿顾不上多想,闪身避开一名唐军,狠狠一刀,将另一名唐军砍翻在地。
“把突厥人赶下城!”
脸色惨白,眼窝深陷的唐军队正,郑二郎发出厉吼。
疏勒城破的时候,他与魏三郎等人突围成功。
侥幸逃到龟兹。
未及安顿,便被随即而来的大食人团团围住。
退无可退。
龟兹城,是大唐在西域最后的堡垒。
可能会死在这里吧。
脑海中已经没有别的念头。
疲惫与伤痛吞噬了所有的念想。
方才一阵沉重的箭雨,连盾牌都被射透。
身上的衣甲插满了箭雨。
连他自己都以为,要死了。
但很奇怪,听到突厥狼崽子登城的呼声。
不知为什么,身体里又有力量涌出。
是愤怒?是仇恨?
管不了那么多了。
郑二郎挺起手里的长枪,大喝着,跨步向前,挺枪刺向那赤着上身,手持弯刀,满脸虬髯,露出胸膛黑乎乎胸毛的突厥人。
唰!
长枪狠狠一刺。
若在平时,这一枪一定能刺透对方的咽喉。
不知练过几千几万遍了。
快得都超乎郑二郎的思考。
但是这一次,那突厥人躲开了。
郑二郎忘了,他已在城头上激战了两天一夜。
双手沉重得仿佛失去知觉。
身体也比往日要笨拙。
再加上方才的箭伤。
现在的他,实已是强弩之末。
距离崩溃,只有一步之遥。
阿古扎儿一刀格开长枪,贴地一个翻滚。
顾不上沾了满身的血水,唰的一刀,贴地疾掠。
郑二郎眼角余光早已看到,他大吼一声,腾空跃起。
却觉得足下一轻。
低头看去,看到一双被斩断的足踝倒在那里,血花四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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