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茹晓棠的调查再次开始,但茹晓棠除了天天跟一个交际花奈司司混在一起外,几乎不接触旁人,直到月儿的学堂通知复课,调查也一直没有任何进展,茹晓棠既没与阿绪见过面,也没有和那个断指男人接触过。
复课后,调查就更不容易,除了每天傍晚下学那一小段时间,就只有礼拜天可以利用。
最惨的是,月儿分文无有,坐不起车,每天徒步上下学就罢了,再绕来绕去尾随跟踪就非常吃力,往往到家就夜里九点多了,父母抱怨颇紧,一再要求她停止继续读书。
这种话她不爱听,但也不能像过去那般顶嘴,父亲的官司愈演愈烈,以前的得意弟子们也翻脸不认师宗,好几次登门声讨汉奸罪行,不光彩的罪名也因此迅速传开,如今连弄堂里的老街坊都开始对他家怒目而视了,家里人心惶惶不说,亏空也很严重,她前日已经发现姆妈偷偷遣阿绪去当当了。
情况如此糟糕,父母的心情可想而知。她帮不上忙就罢了,又怎能添乱。
复课一礼拜之后,上海学界宣布取消暑假,因为前面的罢课时间太久,几乎等同于一个假期的时间跨度。所以现在就相当于直接开始了新学期,学费陆续收缴。
二十块现大洋,月儿愁得仿佛泰山压顶。
四爷之前倒是给她送来过一张支票,但她原封不动让罗副官带回去了。她对四爷感到心累,四爷信守承诺撤掉了便衣探子不假,但他本人却大马金刀照来不误,美其名曰要重新开始二人的感情,仿佛那则断绝关系的启事从不曾发生过,他的小老婆只是一时使气分居而已。
这种情况下,月儿怎能收他的钱!不仅再次向他表明自己的态度绝不可能转圜!甚至还恳请校长一定不要接受任何人替她垫付学费,因此,罗副官到学堂也吃了闭门羹。
月儿骨头硬,心气儿高!她觉得自己精通日语,长于算学,自小天赋异禀,大不了不再隐藏锋芒,出去找份工作,还赚不出学费钱?
却不成想,一切不是她想的那么容易。
从大环境来讲,随着华北局势的日益紧张,战争即将爆发的传闻甚嚣尘上,许多实业家开始缩小产业规模,用工需求降低,上海的失业率骤增,竞争压力巨大,对女性尤其如此。
月儿先是被两家涉外翻译的书局婉拒,再是被虹口的几家日侨会社拒绝,原因皆是:他们招收女职员的比例本来就极低,像她这样漂亮的女子,不出两年定要结婚生子辞职的,干脆直接拒之门外。
日语派不上用场,她不死心地从算学入手,但除了去四爷的57号搞无线电破译,真想不出哪里需要算学天才,想了想,决定去洋行做会计,虽然有点儿大材小用,但她没资格计较。
然而……她还是高估了自己。虽然她口算心算远超算盘的计算速度,但会计工作不是去救火,不需要速度,而是需要稳妥和经验,老板问了几个金融知识,她都一知半解,老板只好遗憾地摇头。
就这样,她一礼拜跑遍了上海滩所有需要会计的地方,但皆被拒绝!
其他工种也无望,社会上除了女招待女服务员,几乎很少有女子的岗位,文的方面不待见女子,武的方面更不必说,给她一个麻袋包她也扛不动。
奔波数日,尽是失望。
她反思为何失败,发现不仅因为社会对女性的歧视,更因为自身的不足,虽然她天赋异禀,但藏在深闺十五年,没有经过系统的学习和发展,到如今已经泯然众人!
由此她才发现,早在去年那个夜晚之前,她就是不幸的,从该上学的年纪没有上学起就是不幸的。
心中无比灰败,她第一次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然而,万事万物都脱不了物极必反否极泰来的规律,正在走投无路的当口,学界传言有一场理科竞赛要开展,所有国高学堂以及教会学校都会选拔特长生参加,闯入前三甲的学生可获得现洋奖励。
月儿怎能错过这个机会,挑灯夜读,悬梁刺股,比赛之前没有一晚是睡够三小时的。
其实以她的算学能力,完全不需要如此下功夫便可拿下前三甲,只是前段时间的找工作经历打击了她的自信心,今后对任何事情,她都不敢掉以轻心了。
比赛是在一个礼拜天,赛场在虹口的日侨学堂,由于距离甚远,月儿早早起床,饭都没吃,就徒步出发了。
但她万料不到,这个清晨竟会出事。
事情发生在百老汇路附近,月儿从邮船码头拐弯,正要过街,忽然一辆黑色轿车从她面前驶过,那辆车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明明是在驾驶道上,却开的极慢,仿佛司机边开车边在找什么人。
但真正令月儿停住脚步的,是那辆车的车牌——这正是当初停在茹小棠家外那辆车。
月儿下意识地闪身隐藏在一块电光招牌后面,心跳砰砰,自己跟踪茹晓棠多日未果,想不到今日竟然偶遇线索。
她不知道的是,救国社为了得到新金主司马玦的资助,答应为司马除掉仇家杜某人,一个月以来,他们一直派茹晓棠与杜某的情妇奈司司接触,试图获取杜某的行踪信息,昨天他们终于得到可靠情报——杜某昨晚将在百老汇路某私家赌档赌钱,不出意外的话,会在今天凌晨离开。
杜某在上海滩有着非同一般的江湖地位,安保措施极其严密,虽然阿来是特工出身,但也不排除会有失手的可能性,一旦暗杀不成,杜某势必会查个水落石出,为了避免走漏风声,救国社此次行动没有让更多人参与,就连今天实施暗杀,也只有阿来一人前来,可谓是单刀赴会。
此时是清晨六点多,百老汇路的周边从上海开埠起,就是日本侨民的聚居地,他们夜生活漫长,不惯早起,因而此时街巷无人,除了远处公和祥码头传来的汽笛声,便阗寂无声。
月儿这样青衣蓝裙的女学生置身于这样空荡的长街太过醒目,她尽量让自己隐身,看着缓缓行驶的黑车,心头踟蹰,追还是不追?
远处的钟楼显示距离八点钟尚早。一边是自己之前调查无果的线索,一边是算学竞赛,月儿一时间竟拿不定主意。
但意外的是,该车并不远行,在街口巡睃片刻,竟再次掉头返回来了。这次月儿从电光招牌的缝隙中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开车的司机,正是那个断指人,他神色冷凝,忽然从车窗伸出一支枪。
“砰!砰!砰!”
断指男人对着正从旁边交错而过的一辆轿车连开三枪!
事情来得太突然,月儿吓得不轻,此时倒是不得不庆幸四爷曾经对她的训练,令她勉强稳住了心神。比之月儿,临街的日侨反而惊惶失措,衣衫不整地撩起窗扇观望。
阿来的行动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在他射出那三枪的同时,后面忽然冒出一辆车,二话不说朝他射击。
原来,阿来刚才射击的那辆车里坐着的并不是目标杜某。杜某作为名震上海滩的传奇大亨,出行一向谨慎,往往两辆车随行,只不过车距甚远,旁人看不出是同行车辆,前一辆车里是他的替身,后一辆才是杜某和保镖。刚才眼见有人向前一辆车射击,后一辆车立刻冲上来还击。
对射间,特工出身的阿来技胜一筹,射中了第二辆车里的三个人,然后果断开车逃遁。
街面上顿时恢复寂静,只留下两辆车歪歪斜斜地委顿在当路,鲜血从车门里渗出来。后面那辆车的车门忽然打开了,司机右腿中枪,强忍着疼痛打开后车门,咬着牙关坚持把一位中年男人架下车,中年男人身穿灰色长袍,身上不止一处中枪,但仍然强撑着。
司机说:转条街有家医院。
中年男人:“不行,虹口不是我们的地盘,不可大意,先找个偏僻的弄堂藏一下。”
二人正要离开,不经意间和一双大眼睛对视了一下——墙角处蜷缩着的一个小姑娘,只见她穿着学生装,大大的眼睛,因为惊吓而面无人色。
司机是跟随杜某多年的老江湖,不等老板发话,便拔出枪对准小姑娘。
“不想死,就马上跟我们走。”
他老板的名号在上海滩无人不知,若是事情出在法租界和公共租界没事,那里是他们的地盘,但坏就坏在这里是虹口,日本人聚集此处而外,一些在青帮手底下混不下去的人也退居此地,所以,老板的身份一旦暴露,有心人不唯不会相救,恐怕还会趁机加害。他们不能不多个心眼,把这个目击者带走,以防她对人讲出他二人的去向。
月儿想要分辩,但司机的枪口阻止了她。
三人往偏僻的地方撤退,月儿在前,司机架着中年男人在后,司机的枪口始终对着月儿的后背。
大概十分钟后,他们拐入一条十分偏僻的死胡同,周边住户稀少,更重要的是司机和中年男人的伤全都坚持不住了,于是终于停下来。
等司机把杜先生放下来,靠墙坐在地上后,月儿惶急地道:“我今朝有很重要的事体,请你们放我离开,这个藏身之地我绝对不会对第三人讲。”
“你是什么人?”中年男人血流如注,却强忍着问出口。
“我只是一个学生。”
“为什么会带有枪?”中年男人道。
月儿一愣,“我没有枪。”
中年男人没有力气再说话,只是冷然看向月儿的书袋,原来,之前月儿蹲在事发现场时,书袋丢在了地上,虽然没有洒掉东西,但有个黑洞洞的枪管露了出来,杜某这样的老江湖第一眼便看到了。
月儿在他看向自己书袋的瞬间就忽然明白了,她连忙把书袋一股脑倾倒个干净,乒乒乓乓、书本纸笔,缠着医用白胶布的废旧针管、万精油、针线盒、仁丹、小粉盒子、小梳子、铅笔刀、一把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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