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想到忽然有一日就出了意外。
这日是她们来到重庆的第九天,月儿打听乔慎义不着,和铜八万的生活也陷入困顿,那三块钱也已经花完了,月儿更需要上街去捡吃的了,铜八万担心她被袍哥调戏,每天都会偷偷跟了出去,今天忽然空中拉起了警报。
而警报响起的那一刻,月儿正跟一个男人在争一片菜叶,那片菜叶本是她先抢到的,不料那人饿极,非要抢过去,月儿情急推了他一把,他饿过了头身体太弱,竟一下子倒地。炸弹丢下来时没来得及爬起,被余波炸死了。
月儿眼睁睁地看到他被炸飞,一下子动弹不得了!如果不是自己推倒他,他就会像她一样躲过去了!是她害死了他!害死了一个饿肚子的人!
天崩地裂,最诡异的是,有难民的一只手被炸飞,忽然砸在她脸上,像狠狠打了她一个耳刮子似的!
她彻底奔溃了,尖利地叫起来,我害死了人!我害死了人!
她叫到不能自已,一直尖叫,一直尖叫!
“我害死了人!我害死了人!”
当空袭过去后,她还在歇斯底里地尖叫,铜八万从废墟中爬起来去拉她,直到拉回驻地仍然在叫,她疯了。
是真疯了,她已经不认识铜八万,无论铜八万说什么、骂什么,甚至破天荒地好言相劝,她依然只是尖叫,后半夜才停下的,变成了喃喃自语,不断地说“可怕可怕可怕。”
铜八万本以为她这只是一时过度受惊,过几日就好了,谁料她久久不回转,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了。
并且疯而无状,过去铜八万看出她的身体有隐疾,但每次发作她都苦苦忍着,如今可不懂得什么叫害臊了,常常小手按着胸脯说自己的**疼,想要生孩子……
铜八万无奈,只能亲自上街捡吃的来维持二人的生活。
但她总觉得随时都有遇见丈夫和姨太太的危险,拿姿作态,每日捡回来的东西都不够塞牙缝。
一个月过去,月儿还不见好,铜八万的耐心耗尽了,把她按住,照屁股捶杵一顿。
边打边喊:“你个小臭的,平时就心眼子多,说,你是不是装的,我叫你装,叫你装!”
许久吃不饱饭,铜八万也没多少气力,索性将月儿轰出去讨饭。
月儿虽然疯了,但依旧鬼灵精,总比铜八万眼尖手快,菜叶子、残黄豆、烂萝卜、生豆芽……有一次甚至拉回来一张焦了半块的毯子,把铜八万喜得不得了,直怀疑月儿是不是在装疯卖傻。
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终于让她彻底明白月儿是真疯了。
那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她和月儿在街上豆腐店附近捡烂豆子,街上忽然戒严,不得通行,人们纷纷被协管军警分散到道路两旁,不一会儿,浩浩荡荡的军车由街尽头驶来,行在最前面的是两辆警备车,中间是两辆黑色官方车,拉着帘子,看不到里边人,紧接着后面车子轰轰碾过,是一辆辆载满军警的草绿色军用卡车,上有一挺一挺的重型机关枪,全副武装的军警严阵以待,马路上早有两列哨兵立在那里敬礼!军方车在不远处的灰色大楼前停下了,中间黑车上的长官下车,铜八万愣了一下,长官不是别人,是戎四爷!
她连忙拉过月儿,指着远处的四爷道:“瞧,戎四爷!”
她抓的月儿太紧,月儿着疼以为她又要捶自己,支吾道:“没有偷吃五香豆!”
“咄,少胡说,快瞧,戎四爷!”
“撒是戎四爷!勿好吃!”
铜八万看鬼一样看她,忽然捶她一下:“真疯了你呀!”
月儿委屈地护住被捶痛的胳臂,说:“没有偷吃五香豆!”
铜八万悲从中来,真是无望!
她想带着月儿去找戎四爷,但月儿这个样子……再加上她也不知道月儿离开戎家是不是被甩了的。
她揣测十有八九是给甩了!
铜八万又心疼又生气地看向月儿:“喂,小臭的,你是不是也是被甩了?要是这样,咱饿死也不能再回去乞怜。”
于是作罢,不去找戎四爷了,继续靠捡菜叶为生,走一步算一步。
·
而她有所不知,四爷和金鹤仪他们正找月儿找的心急如焚。
现在,七人小组剩下四爷、金鹤仪、兰哥三人,翠屏生死不明,其他人已牺牲。
原来,那日戎公馆被围攻的消息虽然在局部范围扩散开了,但并没有及时传到警备部,当时警备部被调去闸北抵抗日军的进攻,即使后来得到了消息,他们也调不开人去营救戎公馆。
可以说,戎公馆当日已是死局,若非三公主出马,或许他们已经全军覆没。
危急关头,三公主四处求援。她先是向公共租界最高管理层抗议,逼他们出面干涉,但工部局慑于日本人的淫威拖延不表,三公主只好去找四爷曾经的部下罗副官和廖副官,坦白秘本事件,请罗廖二人营救四爷。
罗副官和廖副官那些年本就意识到四爷有隐私,不料竟是这样的重大事件,眼下国难当头,落后就要挨打,作为军人,他们听到有这样先进的武器,义不容辞地要去营救。
罗副官和廖副官带着一小部分人从闸北撤离,途径华界时,恰遇上被围困的兰哥金鹤仪,他们于是兵分两路,一路留下来给兰哥解围,一路在翠屏的带领下由密道进入戎公馆主楼。
当时四爷和戎老爷已经身受重伤,弹尽粮绝,罗副官赶来后也是杯水车薪,四爷不愿有更多人无谓牺牲,而戎老爷见罗副官带有爆破力非常巨大的炸药,立刻夺过来,然后命令儿子从密道逃跑。
四爷不能抛下父亲离去,被戎老爷大骂一顿,戎老爷说:“你不走你想干嘛呀?想死我前面让老子白发……行啊,好呀,我现在就点了炸弹,咱一起死这儿,什么秘本的都滚犊子,就让个小娘们去守吧,反正我看那小娘们也守不住,到时候那玩意儿落到日本人手里,咱们后人就都他妈是日本人拉倒,反正咱都死了眼不见为净!”
一番话粗俗又中肯,四爷对着父亲跪了下去,一头磕到底,最后看了父亲一眼,决绝地转身。
戎老爷突突突地借着制高点的优势把机关枪打尽,约摸四爷和罗副官他们已经走远,他独自坐在六楼上开始喝酒,敌人开始往里冲,戎老爷笑了,将杯中酒饮尽,对来人说:“各位,恭候多时了!”
他引爆了那些炸药,炸毁了整座山寨大楼,这样一来,密道的入口也就封存,敌人即使有增援,也无法进入密道……
四爷和兰哥等人逃出生天,本想去找月儿,但四爷重伤急需治疗,加上他们都被全城追捕,考虑再三,决定先出沪。
原先讲好的黑渡口已经被炸毁,兰哥忽然想到之前听到月儿和司马的电话,决定试一试司马所说的私家轮船是真是假,结果世界上当真是有不期然的善意,司马当时和月儿约好的半月之后的轮船确有其事。
为了保险起见,兰哥绑架了司马小楼,由司马小楼将他们送出了上海。
之后的这一年多,四爷和兰哥他们一直在寻找月儿,他们先到达孟买不见月儿前来,便知事情不妙,而乔慎义与他们见面后,也已经灯枯油浸,和他们回国的途中,在香港客死。
四爷他们悲痛不已,简单安排后事,然后出发继续寻找月儿。
月儿走过的地方除了三爷的那座城之外,他们都找过了,每次到达都是稍晚一步,两个月前他们到达汉口,***派人给四爷密电,请他复职,抗击日寇共克时艰。
说起来惭愧,他如今心思不完全在抗敌救亡上,可是眼下他们被各方势力逼得太狠了,米四海青和闵管家已经牺牲,翠屏当初也为了掩护他们不知生死,眼下只有他和兰哥金鹤仪,还带着一个三岁孩子。
面对四面八方的敌人,他的处境艰难又透明,所以当***派人密电他时,他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虽然他知道***的真实意图或许也不是真心请他复职抗敌,而是知晓了秘本的事情。但大人物和普通人不一样,有其身份的限制,不会向其他人一样狰狞抢夺,请他复职就是一种怀柔,等着他主动去献宝。
四爷思来想去,国难当头,秘本上的武器如果当真造出来,也许能够阻止外敌侵略,但没有月儿翻译,献出去也无济于事,于是他决定先****,等找到月儿再做决策,而眼下只能暂时用老法子,以假乱真去献宝,总归舅父从日方夺回的那部分秘本是天书,真假谁也不能鉴定!
适逢兰哥打听到月儿去了重庆,他们即刻启程赶到重庆,然后兵分两路,四爷接管某军,兰哥他们寻找月儿。
以四爷的处境,本想低调上任,但转念一想,若是声势浩大,月儿岂不是更容易得知他来到重庆的消息?
可他做梦也想不到,月儿在街头见到了他,却不认得他,最终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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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天天过去,战事也越来越吃紧,四爷忙得昼夜颠倒,这日凌晨警卫员进办公室给他送水,见他正靠着椅子睡熟了,警卫员搭了一件大衣给他,他模糊说梦话:“别顽皮,我陪你下棋。”
说罢自己倒先醒过来,往周围迷茫地看一圈,不知道在找什么,再回过神后,连自己梦到什么也忘了,只余下一点梦中的温柔在心底泛着。
上次的空袭对师部的摧毁十分严重,上面决定将师部迁往嘉陵江附近。搬迁的头一天兵荒马乱,大部队先行,家眷后面起动,这天兰哥照例是一早就出去寻找月儿了,金鹤仪带着孩子和老妈子在大院照看行李,一个不小心,孩子不见了。
金鹤仪吓坏了,连忙发动人马寻找,赶上四爷正巧坐着车回来,听说孩子跑丢也赶紧去周边寻找。
所幸,刚到街上,便看到了孩子,正跟一个小乞丐对峙着。细看过去,才发现是小乞丐在争孩子的奶瓶!
金鹤仪见状很生气,说:“世道真是没法说了,好歹也是个比水缸都高的人,就算要了饭也不至于和三岁小儿抢东西!”
老妈子也摇头叹气地赶过去,说这仗要是再打下去,人都该没人性了!
四爷究竟腿长步大,先行走近了。
金鹤仪的小孩叫念乔,看见四爷过来,哇地一声哭了,奶声奶气地说:“舅爸爸,坏人抢我的牛乳。”他因为原先喊四爷爸爸,后来又被要求改口叫舅舅,所以一直叫不清楚。
小乞丐惊觉有大人出面,连忙放开了奶瓶,吓怕地跑了。
四爷愣住了,越看那个背影越心脏狂跳了起来。
金鹤仪也呆住了,孩子往老妈子手里一塞,不顾脚上的高跟鞋碍脚,噔噔噔地追了上去。
街上人挤人,眼看他们要跟丢,小乞丐撞在了一个胖女人身上停下了,胖女人拉住小乞丐说:“跑什么呀?失心疯啦?”
话刚落音,四爷和金鹤仪奔至面前,铜八万呀了一声,四爷已经将月儿一把抱在了怀里,眼圈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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