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管家叹了口气,往凳子上坐下去。
四爷说:“我走后,你们按计划进行吧。”
闵管家知晓他这句话背后的沉重,说:“此去危险,四爷保重。”
秘本之事曝光,敌人不再只有保皇派,南京那边的敌人更为强悍,七人小组想要带着月儿顺利逃离,势必难于上青天。
所以四爷此番南去,并非当真为了辞职,而是声东击西的苦心,他要把敌人的注意力大幅地引到他身上,掩护闵管家他们和月儿逃走。
他拉开窗帘去看外面,荷花楼和东望楼现在驻扎着57号的部分军警,他现在还在位,还能调遣这些人,他去南京后,罗副官将会带着这些军警守护戎公馆,而闵管家他们则驻守前楼,开挖密道。
他走之前的晚上,给仍旧待在薛道山养病的父亲打了一个电话,希望父亲尽快回来解决震棋的事情。
父子俩的对话耐人寻味,戎老爷不再像从前那样多话,只一句:“容我再确认一次吧!”
四爷沉默片刻,没有再说什么,挂掉了电话。
他去南京后,戎老爷终是回到了戎公馆。
上海街头的号外一日比一日骇人听闻,北平的局势日益严峻,同时关于日本人入侵上海的传闻也甚嚣尘上。
一时间沪上的有钱人纷纷转移家口,戎家的几房少爷少奶奶都坐不住了,闹着要去香港或者南洋。看老爷的态度似乎也并不反对,只是老太太十分不乐意,老人守旧,讲究瓜蒂绵延,分家尚且不许,何况四散奔逃?
然而人心惶惶,儿孙们明面上不反驳,暗地里却蠢蠢欲动。
戎公馆位于英租界北区,报纸上的战事专栏分析说,一旦日本对上海开战,英界北区这个区域恐怕无法保持中立,安全度远低于法租界。戎家的少爷们对此深以为然,做不通老太太的工作不能出国,那至少可以去法租界吧,他们每一房少爷都在法租界有别馆,于是纷纷找借口往那边去住。
老太太看着孙子孙媳一个个地出去住,家里日渐空旷,也没觉出强烈的危机感,只道这些儿孙没骨气、没定性。
戎老爷只能又来劝说,他说战事十有八九要蔓延到上海来,即便不听报纸上那些分析,英界也是肯定不如法界安全的。”
老太太还是不以为然,她活了半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当年八国联军打过来她尚且活得好好的,何况是与皇帝一气儿的日本。
她说:“亏你也是带过兵的,这般不识时务,早些年我也怀疑日本人不长久,但如今看来,还是皇上英明呐,你看,这日本人眼见得就全打下来了,帝制恢复恐怕也是迟早的事了。”
窗帘半掀半落,在戎敬裁身上落下一半阴影,一半阳光,明明无风,但他却觉得光影在他身上剧烈纠扯,半晌,阳光占了上风。
他缓缓开口:“明天大房和二房也要搬了,他们走后,这东楼就只您住着,怪冷清的。”
“不是说过些天搬么?”冷氏微微睁开眼问道。
“改日子了,说是吉日。”
冷氏闭上眼继续抽烟,戎敬裁默默地烧烟,出来后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起了风,他回头看母亲的屋子,窗门紧闭着并未受到影响。
他就着这晚风往前走,因为四下无人,院子蝉鸣声听得特别清楚,此起彼伏,不知在争个什么。
战争到底来不来,谁也不知道,但今年这个年份处处透着兵戈之象,单说气象就有些怪异,本该是三伏天最热的时候,时不时就来一个月黑风高夜。
今晚也是这样,无星无月,偌大戎公馆格外空旷而黑沉,午夜一点,戎敬裁出现在了甬道上,在一株梧桐树下默默抽了一支烟,把烟头踩了个七零八碎,才叹息一声,爬上一扇后窗,利落地翻进去,然后隐身在五斗橱之后。
由于厚重的天鹅绒落地窗帘遮挡,屋子里比外面更加浓黑,静等一个多时辰,空间里响起‘吱呀’一声开门声。
一个佝偻但尊傲的身影拿着烛台出现,身穿长及脚踝的白色睡袍,苍白的头发披散着,鬼魅一般飘入他视线中。
饶是戎敬裁一介武夫,也被这个画面吓得一激灵。
那个身影从客厅中央蹒跚走过,去到窗前,将窗帘打开一条小缝,静静观察一时,又到另外一扇窗前窥探观察,最后掖好窗帘,慢悠悠地进屋了。
五分钟后,一声尖利而简短的电报声响起时,戎敬裁心情沉重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迅速奔过去撞开了那扇门。
“谁!”一个脱口而出的惊呼声,但来不及了,冷氏看到来人已经破门而入,是自己的儿子,可他脸上的表情却十分陌生。
戎敬裁难以接受,古旧的电报机前坐着的白发老人,这是自己的母亲吗?
他现在才意识到,四儿子也许并非好意让他自己解决这件事情,而是四儿子不愿面对……
是啊,从来以慈爱示人的祖母,连他那些违背纲常伦理的事情都往往只是睁眼闭眼的祖母,竟然是他斗了多年的敌人,情何以堪。
一股夹着雨星的夜风吹进来,窗户被打开,几个迅疾的身影冲了进来,不止有米四和海青,还有兰哥和闵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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