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爷已是哀恸过甚、神志混沌,双泪长流道:“你们胡说、你们胡说……她讲好夜里九点到我屋里,我好茶好果摆在那里等着她,她怎会半道去寻死……你们……你们……”
柳三想是受了老爷的指使,不容八爷多嘴,先是示意丫头小厮扶八爷走,见不济事,便使了眼色给左右两名壮汉。
壮汉上前,不由分地架起八爷,作速向前走。
八爷给这二人吓了一跳,后来忽然反应了过来,顿时受了刺激,声嘶力竭地抗议起来。恰五小姐同七小姐静丫头远远向荷花池走来,听见这边嘈嚷,手搭凉棚望过来。见是八爷在闹,五小姐转身便走,怎料八爷辣辣骂了起来,显然是更加激动了,他猛地挣开壮汉的钳制,手指直直指向五小姐:“她害死了三三,放开我,我要跟她兑命!我要跟她兑命!”
月儿怔住,静丫头上来暗暗牵去她的手,低声说:“进屋吧,昨天就闹开了,没有完的。”
五小姐已与八爷对骂起来,五小姐斥八爷下作,害三三无脸见人而投湖自尽。八爷骂五小姐阴险,杀人灭口将三三置于死地。
然而八爷忽然喊了一句:“不要脸的野种,想不嫁人讹住戎家的爷们,做梦!”
瞬间,众人都呆住了,几秒后,柳三才回过神来,示意左右赶快将八爷拉走。
然而气氛依然十分尴尬,五小姐眼睛都红了。钮静文最先反应过来,上前好声安慰五小姐,说八爷也是悲极,难免胡言乱语,不消跟他一般见识!
众人也纷纷上前说劝,将五小姐搀入荷花楼客厅,扶她在沙发上坐下,七小姐开解道:“别要为这些没要紧的事生气,八爷如今已是失心的马蜂,见了谁都要蜇一口,下次见了躲开便是……”
五小姐焦躁地点了一根烟,也不去吸,两根夹着烟的指头撑着脑门,难受地低下了头,落泪说:“横是我不好……”
仅此一句,再未言语。
月儿心中疑惑,刚刚八爷那句话语焉不详,之前九小姐的谈论也戛然而止,众人对此都讳莫如深,五小姐不愿出嫁究竟为何?
不过,并非所有问题都必须要一个答案,尤其对现在的月儿来讲,她精力有限,除了设计逃跑,似乎不该多顾其他,只是三三死的太冤,她禁不住想细究缘由。
·
一座深廊,几竿修竹。声声鸟语衬托的薛道山别墅更加清幽寂寥。戎老爷在别墅院子的露天藤椅上坐着喝茶,然而神情却无半分悠然,反而颇为凝重。
一辆黑车从大门处驶入,四儿子来了。
父子二人几乎没有多余的寒暄,四爷给父亲点了一支烟,在另一只藤椅坐了。
戎老爷没看他,默默抽烟,半晌才道:“三三投湖的事我听说了,你没有要对你爹我说的吗?”
四爷说:“我只是觉得,说不说都只是形式,父亲您心里已经什么都明白了,或许早在您给我制造机会安装窃听设备时,就已经有了怀疑对象,只是不愿相信罢了。”
他爹再不着调,也不会拿什么一分钟小旋风做无谓的文章,而藉着那次机会他在各房都安装了监听器,起初并未发现异常,判断震棋在休眠。
但后来米四用电台截获了震棋的一条电文后,再去检查各房的监听内容,完全没有发报音,这意味着要么所有人都不是震棋,要么发报地点在监听器无法捕捉到的地下。
而戎公馆多数楼宇的下面都有地下室,四爷让人毁坏地下排水管道,致使除前楼之外的所有地下通道受损,逼着震棋把电台迁移到上面去。然后就是前天东楼一带出现了发报音,但诡异的是各房的监听器依然没有收录到,这说明电台所在楼宇没有监听器,而戎公馆没有安装监听器的,只有一个地方。
戎老爷仰天长叹,无言以对。
四爷说:“三三惹祸上身,是因为听到了对方发电报的声音。但好在闵管家他们救得及时,三三并没有死,之所以对外说她死了,是不想打草惊蛇。”
戎老爷沉默半晌,问:“你接下来要怎么做?”
“收网。”
“这么急?”戎老爷一惊,“收网后呢?”
“该怎么办怎么办。”
“放肆,那可是你……”
戎老爷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四爷连忙倒水。
二人沉默一时。四爷放软了口气:“这件事情总要了结。所以就算您不叫我,我今天也是要来的。”
他说着,目光真诚地看向父亲:“收网之事,我想求助您。”
戎老爷恨道:“你大可以让你的林姨太太继续穿着猪肝色鞋子去接头。”
四爷苦笑:“原来是这里让您看出的马脚!”
他顿了顿,说:“行不通,她穿着那双鞋子在公馆出入许久,对方不来接头,显然是识破了她的计谋。”
戎老爷不言语。
四爷不想拖延,说:“如果您不愿意,我只好自己办了。”
戎老爷怒目而视,但最后还是妥协了,凄凉地叹道:“上往下亲,老子有什么法子!”
四爷也心中酸涩,追溯过去,已是十几个年头了,少年时,投身制造业的梦想还未开始,便背负起了沉重的使命,他读军校,混官场,敌人势重狡猾,自己势单力薄,一路踩着刀尖生活,不是不怕,但正如月儿所说——很怕,但还是得去做。
勇敢,是人类共通的命题,无论大人小孩还是老者,都面临过这种很怕但还是必须去做的事情,只不过他这件更凶险一些罢了……
“父亲,现如今,仪器有兰哥时时刻刻盯着,至于秘本,眼下分为三部分,一部分早年间流落日本,由舅父乔慎义潜伏敌方以待时机夺回;其余两部分现在在林讳道和震棋手上,林讳道已经成功逃脱,震棋这部分决不能再出差池。”
“这些老子不关心。你告诉我,收网之后呢?”戎老爷问。
四爷沉重,一时无法出口,最终不得不面对,他说:“父亲,我要走了。”
戎老爷心头别地一跳,半晌才苦笑出声:“啊,嗬,好,好得很!老子一早就知道,你和老三,我终究白养!”
四爷惭愧无声,他第一次在父亲面前像个孩子一般沉默了。父母在不远游,可是他,无法尽孝。
“出什么事了。”戎老爷没办法,虽然自己看上去是个狠角色,但在儿子们面前,却永远是妥协的那一个。
四爷说:“秘本的事情暴露了。去年老三出事时,我跟您说过我的顾虑,您还记得吗。”
“那个司马玦?”
“是的。”
司马举报桂伯后,完全没有遭到保皇派的打击报复,这一点令四爷十分费解,直到他抓了冀闻学才明白了其中缘由——司马玦得到了卢主席的庇护。
司马玦用什么打动了卢主席?无疑是秘本。
事实上,如果只有卢主席这一派势力倒也还能应对,坏就坏在三公主被绑事件连累了卢主席。在引咎停职期间,被解除兵权的卢主席找上了三公主的未婚夫某某联盟,为了表示诚意对其袒露了秘本一事,这就不妙了。这些人不似七人小组一样齐心,也不似保皇派成员对皇权有着敢死队一样的愚忠,在那样的队伍里,秘本的信息极易扩散开去,一切就要彻底失控了!
眼下暗中集结的势力已经深不可测。山雨欲来,四爷势单力薄,只能退避三舍,带着七人小组和月儿走。去哪里?他自己也不知道。
戎老爷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三儿子走了可以设法去找,而四儿子这一走,可能就是永世不得再见。
老爷子一语不发,凄凉地起身,进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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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爷下山时已是薄暮,夕阳烧得如火如荼,像是展开了最后激烈的搏斗。
回到八音园后,罗副官说三公主给他打了好几通电话,好像近日又要赶来上海,话还没说完,桌上的电话响了,四爷接通后,正是三公主打来的,上来便说:“四爷,我误解你了。”
四爷不明其意。
三公主说:“秘本的事,我听说了。”
四爷面色一沉,示意罗副官退下。
三公主那边兀自说:“我早该想到的,你是个不拘泥情爱的,却如此宠爱林映月,原是为了秘本。”
她郑重地道:“四爷,秘本这件事情,我站你这边!”
四爷疲惫不堪,说多了怕泄露消息,没有考虑好之前,也不打算从三公主口中套话,于是他简单应付。
但三公主后面的话却陡地让他紧张了,三公主说卫世煌行事太过粗线条,导致秘本事件泄露的太厉害,最棘手的是出现了一个强大的反对派,乃是有太子dd支撑的某某。他们意欲杀掉林映月以绝后患,但又怕引起不必要的政治斗争,得知逃亡海外的救国社也是反对派,于是决定联盟,实施暗杀行动……
四爷不及听完便挂断了电话,然后迅速打回家中,是玉灯儿接的,说月姨出去了,她想起昨天阿绪让她转告月姨到和平戏院的事,于是随口说了出来。
四爷拍下电话,立刻带人往和平戏院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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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树上流连着夕阳的光影,然路边的橱窗内却已亮起了晶灯,极光由窗玻璃反射回模特衣服上,烂银般晃人眼。
月儿乘坐的黄包车从街面跑过,这晶亮的橱窗一帧一帧倏忽后退,加之马路上车水马龙喧嚣不已,使她感觉到这城市的浮华,忽然烦躁了。如果过去她热爱这座城市的绚丽,此时就有了一种看透了的灰心,它的华丽多少是轻浮的,也许逃走后,也不会想念吧。
平安戏院那灰红暗黄的建筑已经映入眼帘,出于谨慎,她让黄包车在老远的地方停下了,观察周边,似乎有些不对,散落在路人之中的洋场小开隐隐竟有着阳刚气,在路边候活儿的脚夫似乎也煞有介事。
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太多疑了,但预感非常不好,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扬起手便拦黄包车,而就在这时,有个身影飞快地映入眼帘,是一位戴橡木铜盆礼帽的老者,坐在一辆黑色罗尔斯罗伊斯轿车里。
管三!
大事不妙!她迅速掉头,将自己融入人群里,继续寻找黄包车,可是不巧,几辆小轿车从面前驶过,叭叭按着喇叭,她只好停下让它们先过去。
眼睛的斜光感觉到有人向那辆黑色罗尔斯罗伊斯走去,身形敦实,健壮有力一一文强!
她魂飞天外,汽笛与市声喧嚣,马路人来人往,她却觉得自己如在无人的荒地,无处遁形。
看到管三时她还心存侥幸,但文强的出现让她的希望彻底破灭,三爷果然还是后悔了。
似是要印证她的想法,枪声横空出世——“砰”!
如水滴入油锅中,人群沸腾了,她也下意识跑起来。
“砰砰”又两声,她旁边推着油漆斗车的漆工忽然中枪,一头载进漆车里。
打偏了,目标是她。
她慌不择路、插翅难逃,所有人都在乱跑、尖叫,人群和车流如潮水般涌在她面前,她闯不出也冲不破,一种死神降临的彻骨的无助感蠕蠕升起,她忽然驻足了,认命般地停下了,但不,认命不该是我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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