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浑噩噩过去一夜,第二天文强从北平回来了,他此行的调查结果,让月儿不得不把对震棋的关注暂时转移。
据文强所说,北平那个地址的户主名叫明文远,此人常年在外,很少归家,平时那里住着的是他的偏房夫人曹氏、曹氏所生的幼子、以及一个妙龄少女。
引起文强重点关注的是那位妙龄少女,她和月儿年岁相仿,据街坊所说,她是明文远和正室所生,但奇怪的是,这个女孩的相貌和林父极为肖似……
月儿心弦一紧,文强离开后,她依然坐在客厅动弹不得,如雾一般的窗纱被清风吹开,合上,又吹开,窗外的日光一点点泻入,连灰尘都变得清晰可见,她不去深思,却也直觉,有一种更可怕的真相,呼之欲出了。
她知道再向前一步意味着什么,那是亲手揭开可能血淋淋的真相,即便如此,她也不能逃避。
她凝神思索起来,如何根据文强提供的零散线索和自己之前的发现,整理出一条完整的、可以用来对奶娘进行诈供的思路。
天色擦黑时她出门了,径直来到荷花楼。
自从奶娘被囚禁到荷花楼密室后,四爷就把玉灯儿支到西楼去伺候翠屏了,这边现在由米四和海青看守。
四爷对奶娘有过若干次审问,但收获不大,奶娘每次都重申自己只是保皇派的边缘人物,对组织的内情所知甚少,避重就轻,车轱辘话来回讲。对付她这种人,职业特务反而无计可施。
密室里灯光昏暗,奶娘在地上蜷缩着,四爷并未对她用刑,她却已经不成人样,闭着眼睛奄奄一息。她那凌乱的白发让月儿心头一痛,她的奶娘年岁已经这么大了……
可奶娘白发下面凌厉如刀的下颌轮廓,令她猝然回神,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奶娘竟是如此陌生的人。
最终,月儿在不忍和伤心之下,没有去搀扶她,只从桌上的茶壶里倒了一碗水,蹲下身去喂。
奶娘口唇干裂,发现有碗沿触到嘴唇时,似是被烫着一样往后瑟缩了一下,直到看清眼前的人是月儿,才就着月儿的手急急地喝了起来,月儿看着奶娘的样子,哽咽地说:“姆妈,侬这又是何苦呢?”
房顶的白炽电灯将月儿的身影映在奶娘眼中,一尘不染的明亮令她惭愧地低下了头:“月儿,姆妈对不住你,姆妈……”
月儿看着手中的碗,说:“小时候,姆妈就是这样喂我的,我有段时间身体总不好,吃了就吐,是姆妈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喂我吃的,衣不解带地照顾我,姆妈对我好,我都记得。”
奶娘低着头,头发凌乱地盖着眼睛,没有人看得见她的表情。
月儿说:“所以刚知道姆妈是保皇派放在我身边的眼线时,我没办法说服自己不恨你!为什么偏偏是你呢?”
听到这里,奶娘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月儿,又低下头去。
“可是当我知道你是为了个男人如此,为了一个不敢承认自己的感情,不敢承认你和孩子的懦夫如此,我又愤怒又无力,姆妈为何要这样作践自己!又为何要带累自己的孩子?”
奶娘听到最后一句,惊吓地抬头,“月儿,莫非侬要反悔……”
月儿不置可否,抽出帕子为奶娘擦脸,又帮她整理头发,柔声道:“姆妈,四岁的孩子,已经断奶了吧?”
奶娘怔,转而惊,“……”
月儿平静地看着她,然而,表面越平静内心越汹涌。奶娘没有乱发遮挡的表情清晰地落入她的眼中,仅仅这个表情,足以将粘连了十几年,已经融于血肉的真相又撕开一个边角。
她幽幽道:“奶娘照顾我,十几年如一日,即便不是真心,也算是仁义了。鸦有反哺之义,羊有跪乳之恩,只要姆妈解此一惑,我不会对阿绪下手。”
奶娘不可置信地看向月儿:“谁……谁告诉你的……”但意识到隔墙有耳,她猛地噤口。
·
八音园办公室,四爷正在接听电话,是米四打来的,向他汇报月儿从奶娘口中套出的重要信息。他们终于明白了月儿被动卷入秘本事件的来龙去脉——
逊清时期,小朝廷有甲乙两波势力在争夺秘本,甲派抢得先机,从乔氏手中夺得了一部分秘本,为了防止乙派来抢,他们把秘本翻译成了一种几乎失传的文字,这种文字堪称天书,当时只有两位翰林学士习知,即司马玦的父亲司马宏禄和月儿的祖父林继儒。
天书形成后,原秘本被焚毁,任何第三方都无法破译天书秘本。
不过百密一疏,天书秘本形成的第二天便不翼而飞,转眼又到了乙派手上,甲派意欲反夺,但此时张勋复辟失败,很多拥护帝制者上了北洋政府的通缉名单,甲派因此不能公开行事,于是暗中成立保皇派,试图夺取秘本,为恢复帝制助力。
但难度很大,因为乙派投靠了日本人,秘本也随之落到了日本人手里,而保皇派此时势力微弱,根本不是日本人的对手,只能缓缓图之。
时光飞逝,意识到秘本的寻找之路注定漫长,为预防翻译者年老不测,保皇派决定将天书文字传给年轻一代。但是他们明白,如果将来秘本落入外敌手中,宁可玉碎,不能瓦全,必须灭掉翻译者,让秘本彻底成为无人能识的废纸。
作为家长,没有人忍心杀死自己孩子,思来想去,他们决定将甲骨文传给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孩,于是四岁的小映月阴差阳错地落入了林家。
四爷握着电话的手青筋突起,保皇派不忍心坑害自己的孩子,就可以把一个无辜的小孩儿卷进这种事情里来?再想想小时候天真善良的月儿,想想近年来几乎没过过什么安生日子的月儿,四爷心疼不已。
“她走了吗?”
“走了,审完就离开了,状态很糟糕!”
四爷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天色,听着风声雨声惊雷声,往常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的他竟一刻也坐不住了。
那个又怕黑,又怕雷声,又没了家的月儿,该怎么办?
的确,尽管月儿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完奶娘的证实,还是心如刀割。原来自己那些碎片化的记忆是真的,并非自己意识混乱,四岁之前,她身边确实没有过其他小孩子,她的亲生父母当时只有她一个孩子,阿绪和映星的确是在记忆中的某一天忽然出现的,她就在那一天,被拐带到了一个新家庭——林家,被卷入了这深不见底的黑暗旋涡。
天边雷声轰鸣,吓退了她最后一丝理智,离开荷花楼时被塞入手中的油纸伞应声掉落,在凄风冷雨中无依无靠地飞走。
月儿也支撑不下去,脱力地蹲下,在凄风冷雨中无依无靠地痛哭起来。
原来从四岁开始,她就已经沦为了那些人手中的一把钥匙,而那些人,还是她一直以来视为至亲的人……
她没有家了,没有家人了,甚至在失去作用时可能连命都要没有了……
“月儿,出什么事了?”
一件衣服将她兜头罩住,并未遮住多少风雨,可却像一根救命稻草,月儿死死抓住衣袖,看向对方。
只见三少爷头发已被雨水淋湿,难得的狼狈,而在他身后,分明有保镖打着伞跑来。
“三爷,我跟你走,我们走,走……”
或许是三少爷来不及打伞就向她跑来,给了她此刻最需要的依靠和温暖,令她起了要走的冲动。
但联系所有的一切,这又不是她一时冲动,而是她终于明白了师兄那句未解的留言:事情很复杂,你不需要做选择,请相信我,唯一的选择只有两个字——快逃!
是啊,除了逃,还能如何呢?师兄知道得太多了,敌人怎会留他活口?她根本就救不了师兄!报复吗?祖父、奶娘既毁了她,也养育了她,她能对他们做什么?其他保皇派,无非是把她当个开启秘本的钥匙,对他们最大的报复,就是她脱身而去,让秘本变成一沓废纸,让他们竹篮打水一场空。
归根结底,唯有逃,这一条路!
只是她还有一个疑问,
她的身世足可以证明祖父和父母是保皇派,但奶娘却说父母是清白的。
这一点,不仅她无法相信,连四爷也大为诧异,奶娘交代说:林老太爷林继儒是保皇派,但林讳道及其夫人绝对不是。当年林家小姐在日本出生不久,林先生和太太便结束游学回国了,但到家后很快又有国外大学发来邀约,当时林家小姐刚满六个月,舟车劳顿不方便,林先生林太太便把她留守家中,夫妻二人轻车简从地出洋了,这一走整整三年半,回来后,女儿已经四岁了。
从六个月的婴儿到四岁的小女孩,长相变化自然很大,林家夫妇完全没有任何疑心,便把月儿当亲女儿养,直到十几岁才得知真相,愤怒的林讳道冲动之下竟向当局秘密举报了保皇派,然而他的举动很快哑火了,因为保皇派绑架了林映星。于是举报事件最终以林讳道妥协而收场。
从那以后,林家夫妇认命了,打听到亲生女儿下落后,只偶尔寄些钱物聊做安慰,对月儿也并没有减少关爱,毕竟养了十几年的孩子,感情是极其深刻的。
四爷听完米四的叙述,沉吟片刻,挂断电话,然后按铃叫来罗副官:“去查一下,林讳道有没有举报过保皇派?”
罗副官不明所以,领命出去了。
林讳道如果真的举报过保皇派,那他还会是保皇派吗?这是否意味着,他一直以来的设想——林讳道是上海保皇派最大的头目,是错误的?
再结合这一年来,南京特派组对保皇派,以及林讳道的调查都一无所获,好像林讳道清白得不能再清白了。
可是,为什么他的疑窦总是挥不去呢……
他思虑的过程不过几秒钟,与此同时,已经起身拿了车钥匙,大步往外走。无论如何,他得先去看看月儿。
刚打开门,正听到罗副官扯着大嗓门喊:“老爷您来了!”
自从上次四爷和月儿被戎老爷堵在卧房之后,罗副官就习惯了高声通报。
四爷蹙眉,回到办公桌后坐下,等父亲进来后,他问:“您怎么又来了?”
他爹说:“啊,来啦。”
四爷无语,问:“腰不疼了?六妹的婚事张罗好了?”
戎老爷没听见一样,兀自往沙发上坐了。
“我说,那个三公主到底怎回事?叫我说,这门亲事好极,既可以娶个真媳妇,又可以化解当初跟卢主席闹下的梁子,两全其美!你最好抓紧时间,我的要求不高,孙子是我的就成,至于鹤仪要怎么安置我不管,你爱绿自管绿,反正我是不爱做这便宜爷爷。”
四爷看着地上的座钟不搭腔,否则他爹更没完。
果然,戎老爷自说自话了半天见儿子不理他,扫兴得很,背着手又出去了。四爷知道他准是又去找罗副官或者其他人打探消息,也顾不得管,一溜烟驱车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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