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小姐忽然出声:“奇怪的就是这一点,四爷并没有调查到我和他的关系,为什么五小姐却知道呢?而且去年的事情,她为什么今年才来发难呢?”
月儿闻言明白了,五小姐正是以此为把柄要挟了七小姐。
她道:“不管怎样,事情已经发生了,你是无心的,相信太太在天之灵也会原谅的。现在你要做的是堵上五小姐的嘴,否则死了的人不计较了,活着的人却和你为难。”
她们商议调查步骤,先掌握五小姐的行动轨迹,再汇总五小姐的交友范围,然后分析锁定可疑人员,进一步深入挖掘……
先期工作全部需要跟踪盯梢,月儿提议她主内七小姐和钮静文主外,她把这两年自己的跟踪技巧和反跟踪技巧讲了一遍,三人立刻展开行动。
从七小姐房出来,月儿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七小姐和钮静文的跟踪水平有限,和她们联手,纯属赶鸭子上架,但除了她俩,月儿找不出还有谁会心甘情愿地做这件事。
正在茫然,忽然看到戎老爷从甬道走来了,她暗叫一声触霉头,躲已来不及,硬着头皮行礼,戎老爷背着手,大腹便便地开腔了。
”老三呢?也不来看看我……“
话到此处,戎老爷忽然顿住了,月儿抬头,发现老爷的目光竟在自己猪肝色的鞋子上。更意外的是,戎老爷神情严峻,像瞬间换了一个人。
月儿心里咯噔一下!
这时,天空忽然飘来细雨,七小姐遣丫头出来让她避避雨再走。戎老爷不再说什么,由小厮打着油纸伞往前楼去了。
月儿心中翻江倒海,飞快地回想自己穿猪肝色鞋子的这几日……没错,大部分人都见过了,唯独没有和戎老爷碰过面,刚才老爷那么反常,莫非竟是他……
望着戎老爷远去的背影,月儿机械地跟着丫头菊子返回了七小姐房。
雷阵雨来得快去的也快,从七小姐房里出来时,天际燃起火烧云,她无意识地抬头,却正对上远处楼中的一双眼睛,心头别地一跳。
那个楼层、那个位置,是戎老爷的书房。
戎老爷、电台小白、震棋……
震棋竟然是戎老爷吗?难以置信!
接下去她严阵以待,时刻等待着接头,但数日过去,毫无动静。
她费解,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震棋太谨慎?
那么怎样才能促使震棋尽快接头?戎老爷到底是不是震棋?
寻思几日,有一天忽然听说老爷腰子病犯了,不宜多动,最近很少外出,顶多只在前楼里边走动走动。
不能再等了,月儿决定主动接近戎老爷。
戎敬裁住在前楼,也就是戎公馆那座标志性建筑——山寨国府办公大楼。外人进去那里前,几乎都准备好看见打字员打字、小职员接电话汇报工作的场景。戎家几位少爷对这座高仿a货一向臊得慌,因此当年分房时,除了四爷实在需要,其他少爷纷纷婉拒。
月儿打听了一下,这栋楼的房间多数都归四房使用,当然四房也用不了这么多,有好几间是闲置着的。月儿便打起了这些房间的主意,只是人言可畏,这里算是公认的前夫和公公的地盘,她一个妇道人家,若没有合适的理由便去借用,难免要遭人非议,权衡再三,此事只能由三爷出面。
也是巧,三爷好几日没有回来了,她正想着怎么去见他时,三爷打回了电话,说中秋节快到了,月园做了很多花灯,管家请他去过目,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月儿当即应允,到达月园,三爷已经在那里等了有一阵子,园子里泥金笺对、彩画绢灯,三爷便在这派琳琅满目里笑着朝她走来。
“有灯无月不娱人,我已经让后厨备了红酒和晚餐,不知这位美丽的月小姐可否赏光,与戎某人在此饮酒观灯。
月儿笑了,她没有闲情观灯,可三爷难得如此雅兴,又怎好不应。
此时时辰尚早,二人漫步灯下,在从栈道经过时,月儿不小心崴了一下,脚没事,鞋子却撑得有点开线了,三爷叫人去买双新的,月儿却道:“有点开线罢了,叫修鞋匠缝几下就好,我来时看到附近那条街上就有修鞋的,趁着太阳还没下山,我去修一修。”
在节俭这种事上,三爷向来拗她不过,便也不再坚持,跟着她一起去。
因为很近,便没有备车,两人一边散步一边找过去,修鞋时,月儿一脚有鞋、一脚无鞋,需保持金鸡独立状,三爷轻轻扶住她。
月儿嘱咐鞋匠尽量别露针脚,否则会给人看出是补过的。
三爷不禁道:“今天将就穿一晚,到家扔了吧,买双新的。”
月儿正待说话,老鞋匠却先开口了。
“一模一样三斤粮,有的是又娶媳妇有盖房,有的是又拄拐棍又扶墙,会不会过日子全看节省。可不兴动不动就讲扔的。再说如今这世道啊,一天一变,侬瞧上海的交通岗亭,啊哟,听说要改自动红绿灯了,老多吃巡捕饭的人都担心以后会失业。跟以前电话公司改用自动电话一样,接线员都失业了……”
老鞋匠显然是个话多的,一下子讲了老长,最后咬着线头问:“先生哪里发财呀?”
三少爷说:“谈不上发财,吃事务所饭的。”
语气谦和,有点小富则安的味道。
月儿不禁想笑,没想到三爷竟也有这样一本正经地撒谎的时候。
老鞋匠叹息:“唉,钱不好赚呐,我看你们小两口穿的这么齐整干净,定是还没遭过日子的罪,等有了孩子就晓得喽。”
三爷:“老人家说的是,我们该节俭,为我们的孩子多打算。”
他说着向月儿看过来,月儿不觉红了脸。
老鞋匠做了两手活计又补充了一句说:“你太太还成,是个精打细算的人。”
三爷看着月儿说:“老人家慧眼。”
回去的时候已近黄昏,晚风吹得路边的法国梧桐叶子沙沙作响,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地从街上驶过,空气中弥漫着香甜的面包味……
三爷心中十分安宁,原来自己也会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时候,他看着身侧的月儿,目光温柔,细想起来,这还是他俩第一次轧马路,往日觉得荒废时光的事情,因为有身边这个人,才知人间有味是清欢。
他轻轻道:“月儿,我们在一起吧。”
不巧的是海关大楼的钟声响起了,部分字眼被淹没。
月儿其实听清了,只是借着钟声故意忽略而过。因为这种话题于她来说太早了,调查工作刚刚有点眉目,离水落石出还远,她不能分心。
害怕三爷重复这个话题,她提起借房的事情。
“三爷,我最近发现一些可疑的迹象,若想深入调查,可能需要你的帮助。”
三爷说:“不是帮助,而是配合,当初是我提议让你到戎公馆调查的,澹台兄失踪前住在我家,他出事,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月儿自然记得他们的约定,他当时说试婚只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就是为了调查澹台兄失踪之谜。但眼下,月儿的调查已经逐渐偏离初衷,现在完全侧重于自己背后的疑云了,当初三少爷给她的任务是调查澹台,她却以公谋私忙起了自己的事情,并且还不对三爷完全信任,藏一半露一半。这种情况下向三少爷频频求助,内心总是惭愧的。
不过她还是求助了,没说是为了接近戎老爷,而是说怀疑四爷在前楼有布置,想侧面观察观察,请三爷帮她出面去跟四爷借一间办公室,理由已经想好了——三少爷的实业屡屡出现财务贪腐问题,有些账务是不方便在事务所公开盘查的,需在家里另辟一处账房云云。
三少爷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但月儿完全没料到此事竟闹出巨大乌龙。
翌日清晨,三少爷在客厅看报,周妈从月儿房间收拾完出来了,手上拎着一条金色的绸带,一看便是男士睡袍上的腰带。
“三爷,这根腰带配的睡袍在哪里?想给您系回去,横是没找着。”
三爷一眼就看出那不是自己的,倒不是他能记住自己有多少睡袍,只是向来不喜这种夸张的亮色系服饰,他从小相貌惊人,顶着美男子的名号长大,压根儿没想过自己是否不够年轻、或者是否不够好看,哪里需要用这种亮颜色衣服去装嫩。
可是?这是谁的?!
正在琢磨这道绿油油的难题,月儿从卧房出来了,她说已经给荷花楼打过电话了,四爷可巧在家。
三爷怀着心思和月儿出门了,月儿也心事重重,三爷与四爷有多不对付,上次的偷窥对峙中就已经见识到了,更何况四爷‘作’起来有多不可理喻她是晓得的,今日这事于她而言十分重要,断不能出什么差错。
她好声道:“三爷,等会儿万一四爷拿乔,你莫要同他一般见识。上次你们闹得有点僵,今朝多夸他两句,正好他刚发表了城防长官的职位。”
三爷让她放心,心里虽然装满那条腰带,但眼下正事要紧,回头再说不迟,说到底,他从不怀疑月儿的人品。
二人到了荷花楼,玉灯儿正拿着两件丝绸睡衣要去熨,三少爷看见那雪亮丝滑的颜色,想四爷什么时候这样骚气了?
二楼的书房没关门,传来五小姐的声音,她的一个牌友被麦兰捕房抓了,她想托四爷捞人,不过听音已经碰钉子了,四爷不唯不答应捞人,还把她数落一顿,斥她不学好,尽招些狐朋狗友。
三爷和月儿上楼后,四爷也不让座,拿起电话骂完副官又骂秘书,一看便知今天心情不好。
月儿暗叫不妙,五小姐看到他们,说:“得,今儿来的不是时候,你俩在吧,我走了!哦对了,听说三少奶奶怀孕了,恭喜三哥啊。”
扔下这个炸弹,施施然去了,全然不管后面三人是怎样的混乱。
三爷愣在原地,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没想到自己离家两月,这么快就成了便宜爸爸!而‘隔壁老王’此刻正悠闲地抽着事后烟,岂有此理……
四爷哪还有心思抽烟,大半截雪茄嗡咚一声从指尖滑落。
他们俩兄弟大概这半辈子的思绪都没有这么同步过:怀孕?怎么可以怀孕?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三爷望向月儿,眼神明显是想要她给自己个解释,月儿苦不堪言,现在哪里是解释的时候,她眼神示意三爷:顾及一下咱现在还在四爷的地盘!这反倒提醒了三爷,看着三爷那刀子一样射向四爷的眼神,月儿有了不详的预感。不行,她得赶紧补救。
“四……四爷亲自在家呀!”
“……”
“……四爷切过饭了伐?”
“……”
冷脸贴上热屁股,房间里死一般寂静,气压越来越低,她无措,低声对三爷道:“夸夸他好么。”
三爷恼得像个孩子!
说:“夸不出口。”
月儿尬住。
四爷终于出声:“你们来干嘛!啊!站这儿干嘛?”
秀恩爱吗?炫耀吗?人,为什么不能被骂死!
三爷抬脚就要走,月儿连忙拉住,硬着头皮说:“四爷,三爷今天来,是想跟侬借一间前楼的房……”
这时小兵麦草急匆匆跑进来:“报告姐夫!”
“混蛋!谁是你姐夫!”
麦草立正:“四爷骂的好!骂的及时!”
“废话少说,什么事!”
麦草一挨骂就胆子细:“报……报告四爷,电报来了罗副官走了!”
四爷气,“分开说!两件事情分开说!”
麦草瑟缩:“一、南京急电,王才出事了,委员长很生气,一连骂了十个娘希匹!二、廖副官的娘病了,他回天津了。”
四爷吼起来:“混蛋!这些我一个小时前就知道了!”
“四爷骂的好!骂的及时!”
“还有吗?没就滚!”
“报告四爷!……”麦草欲言又止。
“怎么了!”
“拉链开了。”
“滚!”
四爷拉上拉链,说:“养得起猪就打得起圈,娶得起媳妇就修得起院!借什么房,不借!”
三爷冷哼一声,“说得轻巧拿根灯草,也不知道谁见天追着跟人借钱借粮借物资!”
四爷:“也没白借!上次你那一批货卡在码头,谁给你调停的!”
三爷:“好意思说,那批货经你调停,走的时候船都瘦了!”
四爷:“打小老爷子就把家里的吃食可着你,船还能瘦,我都没胖过!”
月儿插不进话,劝了几句越劝越糟,三爷和四爷仿佛忽然降智了一般斗个没完。几乎把三岁、九岁、十四岁时的恩怨都扯出来了。
四爷:“巴拉巴拉……”
三爷:“¥$£€¥$£€……”
月儿干瞪眼,借房想都别想了,立在当地观战太尴尬,索性甩门而去.
她去下房找米四,询问之前他们跟踪奶娘一事。
“你们不仅拿到了密码本,而且也看到了那些药粉对不对?”
米四说:“对,一些迷药。”
“只有迷药吗?你们对那些药粉进行过检验吗?”
“当然。”
月儿诧异,脱口道:“你们拿到几种药粉?”
“两种。”但米四补充说应该还有一种,他潜入的那天发现有一只线轴的内壁略略发白,显然是曾经装过粉末但用完了。
月儿无语,世界上就有这样巧合的事情,四爷偏偏不知道避子粉的事情。
*
(释疑):周妈手里那根绸腰带是月儿上次在四爷那里吃蛋糕时,四爷找不到扎头发的粉菱子,用自己腰带权当辫套给她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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