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些天一直在压制自己不去怀疑,但每一件事都在指向父亲,尤其是在发现老手电台的秘本的时候,能研究出那么高难度的密电,全中国也没有几位。而父亲恰恰是那屈指可数的几位之中的一位。
她指尖发冷,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四爷问吴妈:“敢问那部密电是谁设计的?”
吴妈答说她是小角色,这样上层的机密是不会让她知道的。
四爷晓得她今天讲得话真假参半,好在破解密电的方法是真的。眼看审讯已经三个钟头,继续问下去弊大于利。于是吩咐先就这样,回头再分阶段审问。
吴妈招供前提出一个要求,希望对阿绪保密所有事情,包括她是阿绪生母的真相。她不愿阿绪的人生因汉奸父母而被搅乱,作为母亲,她希望阿绪能安安静静地过好普通人的生活。
傍晚,阿绪由月儿出面“保”出了57号,阿绪虽说有点小聪明,可到底只是个普通人,即便毫发无伤地从57号出来,也仍然心有余悸。月儿有心试探,便告诉阿绪他是被吴妈牵连才有了这一遭。阿绪听说吴妈是汉奸后连忙撇清关系,还主动向月儿坦白了当年迷药一事。
原来,他从小爱蹭食儿,但凡瞅见奶娘给小姐少爷吃偏食,就忍不住偷偷跟在后头捞点残剩,那次也是巧合,太太让他喊奶娘过去问话,他走到灶披间时,无意间看到奶娘正给杨梅汤里洒什么佐料,以为是糖粉,趁着奶娘去太太房里的当口,倒了半碗自己喝了,怕奶娘看出来,又给原汤掺了些清水补足。
没想到半个时辰后,身上发生了令人羞耻且无法克制的反应,他觉出不对劲,当天夜里又传来小姐出事的消息,再回想起在洒药粉的时候吴妈鬼祟的样子,他终于意识到吴妈那会儿洒的是什么。
阿绪不明白吴妈为何会陷害小姐,找机会去质问,不料吴妈大惊失色,说糟了,一定是糖粉被掉包了,还焦急地问他有没有看见什么可疑的人。阿绪见状当真以为吴妈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坏人利用了,但不管怎样小姐的悲剧已经发生了,如果被老爷太太知道是吴妈不当心铸下大错,吴妈必然遭殃,他于是就主动替她隐瞒了此事,
说实话,从小到大,吴妈待她像亲妈一样,莫说当时他会包庇吴妈,便是此时听到吴妈被抓,他都有些忧心。
不过他为人胆小怕事,想到自己包庇吴妈的事现在还只有月儿知道,兹事体大,若是奶娘受不住拷打把自己这出给说漏……让老爷夫人……或者三爷知道了,自己岂不遭殃↑!
不能在上海待了,他瞬间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家也不回了,要直奔北平去,万一跑得慢被逮住来个二进宫他可吃不消。
月儿晓得他的心理,他要离开上海并不意外,只是华北局势越来越严峻,不明白一向小心翼翼的他为何要去北平。
细问之下,才得知他要去北平讨债,他的积蓄又全部放高利贷出去了,这次的债主竟是映星。
月儿诧异,连忙盘问详情。
映星从小娇生惯养,十分任性,上次回沪一直都没跟家人联系,父母到处找他也没有找到,浑没想到他竟跟阿绪见过面。
阿绪一五一十全说了,原来,映星瞒着家里辍学参加了进步组织,怕家人反对,回来后不敢和家里联系。后来因为北平的同学要组织抗日游行,他急于返回,叵耐手头拮据没有路费,便求助于阿绪。
月儿无语,嘱咐阿绪去北平路上小心。
到底是因为自己的主意让阿绪有了这一遭无妄之灾,罪不及子女,她从手袋里拿出一些铜角塞给了阿绪,劝阿绪到了北平找个正经事情做,放高利贷不是个长法。
阿绪大概是情绪堆积的有些满,竟被她这一句话说哭了,道:“不然怎么办,从小到大,不是东边打仗,就是西边交火,有钱人看着不太平卷钱就跑,穷人能怎办?穷就罢了,还没爹没娘,吾的吓怕你们做小姐少爷的哪里晓得……”
月儿哑然,阿绪没有安全感,她又何尝不是?这个风雨飘摇的时代,安全早已是奢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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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阿绪,她感到彻骨的疲惫。江面上鸥鸣凄厉,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下午在荷花楼密室审完奶娘后的情景在脑海浮现,当时吴妈已被米四带走,密室里只剩她和四爷,二人心中均是百感交集,当年他和她都是被保皇派设计,才发生了那件不堪之事,那件事成为横在两人之间最大的隔阂直至今日,可时过境迁,两人已是男婚女嫁再无瓜葛,即使症结已解,他们二人也难以如初,二人相顾无言,良久后,四爷打破了沉默,他希望她能够站到他的队伍中来。
关于秘本,他坦诚自己之前对她有所隐瞒,有些事情此时依然要对她保留,但他可以对她发誓,在秘本这件事情上,他是站在正义的一方的。
月儿拒绝了,不论四爷正义与否,她都不愿被人操纵,她自认没有那么高的觉悟,更不希望别人以正义为由对自己进行道德绑架。
许多旧事在脑海里浮现,她第一次见四爷并不是在57号,而是在六岁时的那个黄昏,她救了当时还是十六岁少年的他,然后再见面便是经年之后,在57号她认出了他,并且知道他也认出了自己,而他公事公办的态度显然不打算相认。于是自己也自尊心作祟,不愿用这桩旧事来讨一条生路,哪知之后的事情竟如野马脱缰一般一发不可收拾。她后来常常想,若是自己当时能放低身段,这些事情是不是就可以避免……真是天真,还以为那是意外,殊不知自己经历的这一切都是别人早在暗中谱好的剧本,而自己不过是被傀儡线操控着登台的棋子,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由不得自己,和秘本比起来,她的名节、她的姻缘,她的一切都不值一提。
直到师兄拉掉蒙着她眼睛的黑布,她才看清自己原来置身云雾里,她磕磕绊绊去拨眼前的重重烟云,一层拨开了,露出的是奶娘的脸,她挣扎着不愿相信,可现实由不得她在原地悲秋伤春,风浪裹挟着她一直往前走,前路漫漫,阿绪说他没有安全感,她也一样。他们都在以各自的倔强姿态在苦难里逆水行舟,她要继续去拨开下一重迷雾,即便随着这些迷雾散去的会是她的一切过往,过往友情,过往亲情,过往恩怨,过往……罢了,凡是过往,皆为序章。
她在一面橱窗前站住了,窗玻璃映照着她细小的身子,仿佛映照着一段姣好的青春,她看着自己的影子,目光逐渐坚定,人不自救天不救,电台小白是谁,什么时候会来和她接头,她必须继续深入。
想到此,看了一眼脚上的猪肝色鞋子,糟糕,本是无意识地看鞋子,竟发现丝袜破了,她这才想起刚才在码头上被苦力的铁丝勾了一下脚背,现在一看,丝袜破的十分夸张,开着寸许宽的口子,由脚背蜿蜒而上,越开越宽,以至于腿肚子上大大一个破洞。
她窘迫至极,连忙进了旁边的百货商店,一楼二楼转了一圈,没有找到鞋袜专柜,正要跟旁边的洋服专柜打听,看到一条长裙,长度足够掩盖小腿,且样子颇合眼缘,于是上前询问。
两个店员正在招待几位摩登小姐,见月儿进来,抽空扫了她一番,然后微不可查地撇了一下嘴,这里是高档洋服订制专柜,主顾多是衣着华贵、珠光宝气的阔太太、大小姐、电影明星,而刚进来的女子脖子上光秃秃的,手上也光秃秃的,衣服料子虽是上乘可并不时髦,尤其是她的脚上竟是一双布鞋,猪肝色的鞋面被踩了乌泥印子,寒碜得很。
洋服店有句话叫做“看人先看鞋,没鞋穷半截”,一个人鞋子的品牌、质地、新旧程度,包括磨损情况,会无意中泄漏一个人的经济状况。
于是,店员均没过来照应。
月儿瞅着那件长裙没发现异常,说:“麻烦找一件小码的我试一下。”
店员不动,其中一个不耐烦地说:“那款洋裙三十块大洋。”
无异于在告诉客人:很贵,你买不起,别试了!
月儿一怔,意识到自己着急,没看清该专柜的档次,可现在离开,又气不过店员的态度,所以她平静地说:“棕色吧,小号,劳驾取一下。”
那个店员一愣,拒绝也不是,答应也不是。
而月儿也心底发虚,她哪有这么多钱,三十块现大洋,差不多是父亲一年的薪水!
要被现实啪啪打脸了!心如撞鹿!
身后递上来一只钱夹。
“月儿粗心,钱夹掉了也没注意到吧。”
月儿一愣,转脸对上一双仁风习习的眼睛。
“三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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