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她和小厮所行的竹林小径夹于花园和主楼楼体之间,正是四外灯光都照不到的地方,雨夜里浓黑一团,便是提着水月灯也不济事,紧当心慢当心,月儿还是给一脚踏进了水洼里,绣花缎子鞋随即脱脚,不见了,小厮弯腰直把灯上那点儿微光照在她的脚面上,才发现鞋没了路也断了,一本绿油油的芭蕉倒在路上。
这时只听对面隐约来了人,正打着黄铜手电沿甬道大踏步走来。
小听差扬声道:“前头是谁?别过来了,想是给雨冲了池子,倒了芭蕉树,仔细绊了。”
对方一顿,没说话,转身便走。
月儿因为着急自己的鞋和脚,没有留意对面的举动,但对方却停下了,因为听到这边小厮说:“少奶奶您忍一忍,我去找个铁锹给您捞出来。”
小厮不等月儿反对便掉头跑了,前面的黑影停顿了一下走过来。不等走近,月儿便觉出是谁了,整个人很快被对方高大的身影笼罩住,她大气不敢出,气氛逐渐尴尬。
对方也不吭声,直接用手电照向她脚下的泥洼,然后一言不发地蹲下去,伸手到泥里掏。
“不用了,一会儿找来铁锹……”
被打断!
“好端端大路不走干嘛走这里!”
“四爷不也好端端大路不走走这里。”
说完整个人呆住,她也是在四爷面前牙尖嘴利惯了,现在他们的关系实在不该这么说话的。
四爷顿一下,掏出那只泥鞋丢到她脚边:“怕遇见鬼!”
月儿一滞,心中大概了然了。估计四爷此行也是去请安的,看到她和小姐们聚首在甬道那边,为了避她,便故意绕道而行。可是……
月儿把泥鞋甩了甩,鞋子小小的、窄窄的,上面绣着一朵看不清的海棠花……穿上后该走了,但小听差没回来,前路竹林小径乌漆墨黑足有一千米,她前行不得后退不能,于是自我下台阶,心道:好吧,鬼和鬼遇上了,也别白遇这一回,她问:“四爷,三少爷有件事情要跟你请教。”
“让他来找我。”四爷晓得月儿的伎俩,故意怼回去这句,不过究竟今夜老爷有晚宴,府上人杂,这背静的竹林小径最易混入歹徒,他嘴上毒舌却没拔足就走,而是拿出手绢擦手上的泥水。
月儿硬着头皮道:“三爷的账上有桩贪腐的案子,经理人销毁了证据,只留下一些打字机和桌椅,这种情况下,还能查出什么蛛丝马迹么?”
“只有打字机和桌椅么?就没有什么纸张账簿之类的?”四爷貌似忙着擦手,冷冷接了这么一句。
“有一只记事簿,但写过字的部分都已经撕去,只剩白页。”
“找一些铅粉,均匀涂在白页上,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发现。”
四爷说着与她擦肩而过,扬长而去。月儿被晾,这才发现小听差已经从后面小跑着出现了。
她此时并没有意识到四爷最后那句话能有什么作用,但当她回去把澹台留下的那只记事簿找出来,并磨了一些铅笔的粉末涂在上面后,她登时惊呆了,她看到了一种并不算深奥的物理现象——白纸上浮现出数字的纹路。
不需去查阅物理原理,任何人此时都能一点就通,这是书写的压力作用导致的,人在上一页或者上两页写字时,由于是硬笔书写,一般都会有压痕出现在后面衬垫的纸张上,肉眼看不出字迹,但经过铅粉涂抹后,字迹会瞬间浮现。
更巧的是,月儿面前呈现的是两组频率代码和一条记录:功率——三公里。
她连忙记到心里,然后销毁纸张,恨不能即刻便去隔壁地下室调试这两组频率,但此时刚刚夜里九点多,里外都是仆佣听差,更莫说偷窥者有可能也随时隐在看不见的地方窥视,她于是生生忍住,关掉灯,静静地坐在床头等待午夜的到来。
和四爷同居的一年里,她习惯于和盯梢探子斗智斗勇,自认具备了一些反跟踪的能力,所以这段时间她虽然频繁在午夜时分侦听电台,但电台的藏址并没有暴露,今夜也比较顺利,午夜两点钟,她来到地下室,成功地找到了那两组电波,更加巧合的是,时间过了这么久,两组电波竟然依旧在使用,并未更换频率。
按照师兄曾经说过的逻辑来推理,频率长久使用而始终不更换的情况少之又少,一旦有这种情况,那一定是无奈之举,这两组电台有可能是一派,但因为失联或者互不信任而无法准确接头,只能长久休眠或者偶尔发声试探。
她笃定自己的判断是对的,那么她就有希望截到电文,握着两只耳机紧张地监听着,大概在三点半的时候,其中一部电台突然出现简短的‘哒滴嘀哒’的一声。
月儿抄录的瞬间,另一台竟然也迅速出声了:“滴滴滴滴,哒滴嘀哒,滴滴滴,哒哒……”。
内容非常多,简直长篇大论,发报结束后,前一台没有回复。
接下去,两部电台双双沉默了,一直休眠到清晨七点钟,再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月儿一直在边听边演算,她很意外地用自己学到的那种非常初级的破译技术破出了甲电台的电文,是一个字——“谁”。
而乙电台的电文显然十分高深,凭她的技术无法破译。
不过这已经非常令她吃惊了,为什么她想象中的凶险秘辛的参与者竟有无线电小白?
师兄曾经说过,使用初级代码的人十有八九是新手,或者是年老无暇学习新技术但又离不开无线电这种联络工具的人。
会是什么人呢?师兄留下的信息可以判断这两部电台的其中一部功率很小,只能辐射三公里,也就是说这套频率的使用者就在戎公馆,最远也不会超过戎公馆周边三公里之内的区域。
距离近,且同时满足无线电技术低下这个条件,会是什么人?
这个谜团一时半会是肯定解不开的,而昨晚和小姐们约了今天九点去看话剧,她必须赶快从地下室出去了,她在心里给两个电台频率做记号,一部称之为小白,一部称之为老手。被破解了电文的那位是小白,未能被破解的那位是老手,小白和老手是人,是深不可测的势力……
临走时,她不死心地又拿起耳机听了一阵,两部电台还在休眠,而这时头顶的电灯忽然传来吱吱两声电流声,紧接着钨丝烧了,地下室瞬间一片漆黑,月儿慌了一下,连忙起身,不料手碰到耳机线,挂住了电台的按钮,发出去滴滴两声。
月儿一惊,心道不妙,她划了火柴点亮锡烛台上的蜡烛,连忙去检查电台,糟糕得很,发现刚刚碰到按钮时竟阴差阳错地发了电文出去,且恰恰发给了‘小白’。
此事非同小可,因为电台在休眠时不会被外界检测到位置,甚至不会被外界检测到它的存在,但在发送电文时则立刻可以被发现并定位。因此刚刚这一声简短的电文绝对会被外界至少会被一直严阵以待监听周遭电台的势力所发现,最要命的是她刚才那个无意义的电文正是发到了小白的频率上,究竟有多少无线电频率在盯着小白是个未知数,他们一定不会放过她这个天外来客……
她迅捷无比地关闭电台,但心里清楚,电文已经发出,关闭电台也无用了。滴滴答答的时钟催她离开。走到门口,她不由得转身看了看,烛光随着她的呼吸不安地跳动,映得电台时明时暗,像那封电文可能造成的影响一般,难以看清。到底会坏到什么程度?难以预料。
这天跟小姐们看话剧,她始终心事重重,话剧公演在圣约翰大学,静小姐今年刚升入该大学就读,因是父母皆在北平,不放心女儿住读,将她安置在戎家祖母身边,在戎公馆西首拔了一处闺房寄居。
她带着月儿和表姐妹们进入大礼堂后,满堂男子向她们齐刷刷望过来,花里挑花,马上就从群星中找出最明的月亮来,灼灼的眼光叫月儿心慌气短,她一夜未合眼,哪有心情招架这么多爱慕的眼神,索性不含羞也不带怯,落落大方地入座了。
话剧正式开演,是本土化的‘娜拉’。
台上‘娜拉’摔门而去时,学生们激动不已,小姐们也很受感动,一个弱女子,没有任何财产,没有任何地位,但是她拒绝继续做丈夫的“玩偶”,毅然出走,多么伟大呐……九小姐扶着七小姐的肩啜泣起来,七小姐也在那里攥着帕子拭眼泪,月儿愕然,这时才发现自己今非昔比,一年前她看这种故事,和她们一样有着极大的共情心理,而一年后的今天,她虽然依旧是一个没有达到自立水准的女子,但内心却已经强大,并且一直在自强不息的路上前进着。
这种境遇的转变让她一扫心中阴霾,甚至短暂地忘记了早上电台的失误。话剧结束后,小姐们提议下馆子,她也随和地答应了,大家照顾她胎里素,挑了素食馆子,几人要了一个包间,俩俩携手走进去,斯斯文文坐在一起,喁喁谈一些女儿家的琐细,简直像是回到了十五岁的光景。
月儿更加恍惚,仿佛身在梦中,进了戎公馆竟是入了女儿堆,并是一种不期然的自由之境,这是她此前断不曾料到的。
她当然已经不是女儿家,此前,她总像个小姨太太一样由四爷带着,不论走到哪里,都是喧耳的奉承声,认识四爷的人非常多,不论珠宝行,抑或饭庄洋行,只要走将去,还不曾踏进门,里边就一迭声唤起四爷来。老板认识他、店伙认识他、连门口扎幌子闲遛的人也认识他,他们扬声喊四爷您大驾,然后给四爷沏茶、让四爷吸烟、给四爷讲行当、讲生意经,怎么热闹怎么来。四爷完事了,他们把四爷送到门外。扬声道:四爷慢走,少奶奶慢走……
她不喜欢那种场面,一度非常厌恶,但今天有点不同,回想起来,仿佛旧照片泛了黄,不惟不让人嫌厌,反而有点恍若隔世的释然。
要不是电台叫她牵挂着,今天简直可以通宵和小姐们白相。但究竟正事挂心,回到戎公馆后,小姐们去七小姐屋里继续闲聊了,月儿借口给三爷盘账回去后楼了。
此时辰光不过傍晚七点钟,去地下室不是时候,但有另一桩事体亟需处理,她找出澹台留下的那第七页信笺,像昨夜用铅粉涂出记事簿字迹一样进行一番操作,但遗憾的是,第七页信笺因为多次折叠,字迹已经十分浅显,她尝试多次,最终只呈现为数不多并且有可能是交叉字迹的几行数字,尽管如此她也不敢大意,把这几行数字认真破译一遍,得出三个字节,按照距离可识别为:金、曷发、老棋子。
前面两组字节一看便成迷,但后面‘老棋子’三字让月儿心下一惊,这种字眼仿佛天生有种秘辛的味道,让月儿瞬间思维发散。
她天马行空地开始建立关联,红宝石西点店出现过的那个老绅士=老棋子?昨夜的电台小白=老棋子?电台老手=老棋子?
她能串联的信息实在有限,她迫切想要更多信息,便不由自主想到了电台,或许今早的失误未必带来的只有麻烦,万一,歪打正着给她带来什么契机呢?
她迫不及待地想去查看地下室的电台,叵耐时辰尚早,外面客厅虽然已经静悄悄没声音,但仆佣们一定还没休息,她耐心地等待着,思索着,再次尝试用铅粉研究第七页信笺,抛开老棋子暂不考虑,‘金’和‘曷发’是什么?
时间在苦思冥想中一分一秒地过去。
落地座钟的钟摆剥剥有声,她起卧的这间睡房,醒目地置着一副猩红的洋式睡榻,上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手边的朱漆小几经过改装,作了临时书桌,对过几上置着汝窑美人觚,觚内插着娇羞的水仙,此时正欲眠欲睡,月儿却毫无睡意,辰光不觉已过零点,又等一时,她蹑足向露台走去,隐在二楼的窗幔后审视戎公馆——
梧桐叶遮掩了路灯,近处的明湖和远处的荷花池静悄悄,整个戎公馆都如梦了,她离开露台,走到门口,打开门缝往黑沉沉的客厅望了望,只见走廓深处的那间卧房无声无息,显然奶娘已经入睡许久了,她屏息拿起锡烛台,蹑足下楼。
但是不晓得为什么,今天浑身犯毛,和前几晚出动时的感觉不一样,似乎背后有眼,然而四下瞧过去,却静谧安宁。
她足下无音,一步三回头地出客厅、穿游廊、最后来到那幢角楼门口,拿出钥匙打开锁,进去后轻轻掩门并闩好,就着窗外洒进来的月亮光,可以看到巨大的吊灯长长地从房顶垂在屋子中央,几乎与二楼的旋转楼梯融为一体,影沉沉的,格外压制人的神经。
她身上在起鸡皮疙瘩,这是正常的,平常夜里过来,也会有这种反应,她镇定下来,朝主卧进去了,主卧不论白天夜晚一律阖着窗帘和窗纱,为的是防止外人窥视。
她熟门熟路地走到墙角,打开衣橱后面那只开关,随着‘咔咔咔’的机关声,地下室的通道出现了,她就着手上的烛光走下去,从红砖后取出钥匙,迫不及待地打开那扇铁门进去,也不知道是急于进去监听电台,还是急于躲避此时此刻吊诡的恐惧感,进屋后,她啪地关上门,丁零当啷地上好闩,手中的烛台摇曳晃动,地下室昏暗阴沉,电台好端端地在那里静默着,她靠在门上喘了喘,终于松了一口气。
再次回身检查一遍门闩,然后端着烛台向电台走去。
头顶坏掉的钨丝虽然不能发光,但却在暗夜里时不时地发出嘶嘶声。
她想:明天一定要带一只灯泡进来。
地下室太暗了,烛光只能笼着她身边一米见方的空间,其余地方黑蒙蒙更骇人。
她勉强静心,在凳子上端坐下来,扭开电台的纽子,电台默然无声,依旧处于休眠状态。
而这时,敲门声响了!
就在身后,就是地下室那黑色的铁门发出的——“笃!笃!笃!”
午夜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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