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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曾是惊鸿照影来01

月儿心情错乱,从红宝石西点店出来被日光一晃,更是几乎目眩,任凭一双脚机械地朝前走了。

接下来的几日她闷闷寡言,结婚的事也搁置不提,好在三少爷并不催她。三少爷明白,月儿和四爷分开的主要原因是四爷复杂的婚姻关系,而非没有爱情。从小到大,四爷贫嘴、会撩人,但凡与他有过密切接触的女子没有不为他倾倒的。若说月儿不爱四爷,也是不可能的。所以月儿必然需要一段消化旧情的时间。他没有干扰她,耐心等待,给了她足够的时间和空间进行平复。

月儿没让三少爷等太久,虽然在红宝石西点店与四爷分手时的情形常常触痛内心,但相较于一份根本无法延续的感情,她自知更应该把精力放在那吞噬人命的谜团上。澹台和阿潘的面容以及藏书楼的废墟每每在她梦中出现,她没有理由纠结下去,她暗自下定决心,破釜沉舟,准备与敌人展开博弈!

结婚事宜很快提上了议程,上报馆登载结婚启事之前,戎老爷实在不放心他俩这对怪胎,要求他俩来家做个表态,保证婚后不再出幺蛾子。

三少爷不怕表态,但怕和月儿一起去见父亲,父亲那张嘴……

其实以他的脾性,他完全可以绕开见家长的环节,把婚简单一结,然后带月儿直奔南洋或者北平生活,毕竟他的生意遍布亚细亚,四海皆可为家,但月儿提出要留在上海,他只能依行。

果然,此行如他所担心的一样,父亲叫他俩经历了一场无与伦比的尴尬,连续使用不堪入耳的‘金句’锤击他俩之后,又单个爆破,问月儿:“我说,你确定要嫁他?他那张俊脸可是天生用来捉鳖的我告你,小姑娘给他一捉一个准我告你,回头厌了把你一蹬,你连哭都没地儿哭我告你!”

三少爷尴尬得很,好在月儿晓得戎老爷是故意拆台。并不在意。

戎老爷搅不黄这桩婚事不甘心,又对三少爷道:“老三呀,你到底怎回事呀你?当初退婚时明明说宁娶一个绝经的,也不娶她呀。”

三少爷吃惊,连忙道:“父亲,不管您怎么说,这个婚,我们结定了。”

戎老爷攻他失败,又转向月儿:“主意拿定了?说话!不说话可是要坐牢的!”

被‘绝经’窘得抬不起头来的月儿‘嗯’了一声。

戎老爷再也没招了,爱咋咋吧,随即琢磨婚礼该怎样办才更有排场,他问三少爷:“咱们合计合计,看结婚典礼怎办?”

三少爷说:“不办!费钱!”

戎老爷和月儿同时一愣,戎老爷无语问苍天,月儿则是暗暗欣喜,不办正合她意。

戎老爷看怪物一样看着自己这位大名鼎鼎的实业家儿子,说:“爷爷,这钱我出行吧!”

月儿满怀期冀地看向三爷!

然而三少爷说:“行。”

·

结婚典礼定在一个月之后,未典礼之前虽然已经在申报上登载了喜讯,但传统习俗有碍,没拜天地就不算正式成亲,月儿还不能住进戎公馆。

这段时间,学堂也不便去,她要结婚的消息太轰动,引得女同学一片哗然,为了避免被过度关注,也为了尽快掌握调查必备的技能,她跟校长告了长假,回家一头扎进书堆里,开始恶补无线电知识。家里人对她这种行为非常不解,马上要做新娘子的人了,竟然如此不着调。奶娘每天后半夜会起夜好几回,每次撩起窗帘望出去,都见月儿的门缝漏着灯光,这个用功法前所未有。

月儿在巨大谜团的重压下,确实是求知若渴,以至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三少爷想和她见一面都难。

这日正在苦心钻研,奶娘上来叫她去听电话,说是茹小姐打来的。

月儿的头脑没转换过来,默记着摩斯密码,夜游似的下楼听电话,硬是被茹晓棠一声‘救命’才喊回了魂。这才听到,茹晓棠说她很危险,求月儿带她去上次的地窖躲避一晚,明早她就离开。想是情况紧急,她匆匆忙忙把自己在华界的藏身之地说了一遍就挂机了。

月儿情知不妙,连忙让阿绪拉车载着赶往华界。

茹晓棠藏身于一处异常脏乱差的旧桥下,整个人也是同样的脏乱差,月儿几乎认不出她。一番交谈后,月儿才得知,茹晓棠是被司马玦盯上了,要不是逃跑及时,昨天她和姆妈就被灭口了。娘儿俩买了明早的船票,但今夜无处容身,便想到月儿曾带她去过的地窖,那里隐蔽,相对安全。

茹晓棠脸色蜡黄,鬓发凌乱,拎着包袱拖着姆妈,落魄不堪,月儿心怀恻隐,答应了她的请求。

茹晓棠在地窖对付了一夜,清早七点的时候,月儿和阿绪来接了她们,去码头登船。

临行时,茹晓棠回望十里洋场,她在这里生,在这里长,见识过多少地方一夜之间从荒芜变成繁华,多少人一夜之间从穷儒变成大亨,她不止一次幻想自己也能乌鸡变凤凰,但却忘了,又有多少人,一夜之间从高空跌倒地底,流离失所、一无所有。

看看自己,再看看月儿,所谓人比人气死人大概就是这样狠辣吧,昔日同窗的两个人而今站在这里,自己是一只落魄的女鬼,对方却是高洁的女神,自己像乞丐一般仓皇逃窜,而对方却要做人上人。从长官的宠妾到巨商的当家少奶奶,这是多么让人难以置信的戏剧性转变啊,是命运不公,还是造化不济,她死都无法理解。

嫉妒有时候像毒蛇,能吞噬人心,她幽幽出声:“有时候想想,如果不是侬,吾不至于走到这般田地。”

月儿一怔。

茹晓棠苦笑:“若不是侬,救国社不会找上吾。”

汽笛声在海面上凄厉地鸣响着,月儿半晌说不上话来,茹晓棠这番话没毛病,但却也是十足十的歪理。月儿突然觉得她很可悲,从昨天在华界那座破桥下见面到她现在讲出这番歪理之前,月儿对她都只是真切的同情,从没觉得她本性愚劣到如此可悲的地步。一个人的成长路上不可能不经历坎坷,也不可能不犯错,只要愿意回头,不愁没有翻身的一天。但她万没想到茹晓棠是从心里开始沉沦的,她的重利轻义不是做错了选择,而是她本性贪婪!她若不从心里检讨自己,往后怕是难免重蹈覆辙。

“晓棠,”她平静地看着茹晓棠,淡淡道:“你想一想,到底是因果害人?还是恶念害人?”

“什么?”茹晓棠听不懂,她的心被不公和嫉妒占据着。

月儿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娓娓道:“很久以前,有个六岁的小囡,从家里跑出来追猫,遇见两个男的,一老一少,老的神色慌张,少的浑身是血,见小囡惊恐,少年对她说有坏人在追他们,请她当作没看见过他们。少年伤势很重,嗓音虚弱难辨,但小囡听清了,她六岁多,不懂太多,但她晓得,这人若被追上,会死的。她虽吓得心跳如雷,却还是重重点头。一老一少互相搀扶着离开后,很快便有两个凶神恶煞的坏人追了过来,小囡吓得都忘了逃跑,恶人逼问她刚才那两人的去向,她指了个错误的方向,他们寻了一番发现被骗,暴怒地抽了她好几个巴掌,让她领路,弄堂密如蛛网,她始终将他们往错误的方向领,并且靠自己的机警成功甩脱了他们。”

“侬到底想说什么?”茹晓棠不耐烦了。

“小囡的后槽牙缺了两颗,就是当时被那几巴掌打掉的。但她并不后悔,如果再来一次,她依然会这样做,因为,她不能眼睁睁看别人去死,这是善意;她答应了替别人保密便要做到,这是诚信。尽管对陌生人,她也没有选择冷漠、没有选择背叛。坚守了道义。”

茹晓棠忍不住哼了一声,目光中充满不屑!

月儿对她的表现不感到意外,和茹晓棠讲道义无异于对牛弹琴,她真正要讲给茹晓棠听的是接下来的事,她道:“你知道吗?第二天那片弄堂发现了死人,巡捕说,死者是看到了那两个伤者离去的方向,在恶人的淫威之下没有选择隐瞒,而是带路去寻找,因为没找到要追的人,坏人一气之下,把带路的人杀了!”

茹晓棠脸色变了。

“你觉得这是偶然?你觉得帮助了坏人,就能换来荣华富贵?从来都不能。与虎谋皮,必然被虎吃掉。”

茹晓棠似是回想起了自己的经历,当初她被救国社瞄上,并没有遭到恐吓,而是被金钱俘虏了,这大概比为了自保而出卖朋友更令人不齿,可她利欲熏心,一头扎了进去。

而事情往后的发展,也的确印证了月儿所说的两种结局。

她选择了与坏人为伍,于是,她差点儿送命,到头来落了个亡命天涯。

如果,她当初没被利益冲昏了头脑,也许损失还不到掉两颗牙那么重。

“吾……吾要走了……”茹晓棠有些不敢深思了,落寞转身。

海鸥盘旋,江面上大小船只密布,月儿望着茹晓棠的那艘船渐行渐远,心中五味杂陈……

·

时间一天天过去,月儿在学习理论的同时,利用父亲的一台老旧电台进行实操,无线电技术突飞猛进。在举行婚礼的前一天,她已经可以成功地模拟收发电报了。

婚礼举办得颇为隆重,原本不同意这门婚事的戎家老太太冷氏也在关键时候被说服了,接受了这对新人的叩拜。

人们其乐融融,唯独四爷不在。

婚礼的形式半中半洋,半新半旧,新郎和新娘在晚宴上就开始抛头露面地出来应酬宾客,月儿看到八面玲珑的金鹤仪,以及稳重平和的翠屏,不由得想,四爷当真是享着齐人之福……但也只是一念而过,她不允许自己的心纠缠在无谓的情爱之中。

做新娘很辛苦,她从来不擅应酬宾客,这夜却不得不勉强应付,还好多数宾客都是冲着融资和募捐来的,三少爷来者不拒——“查理少校见外了,租界的园林公共建设我从来支持,要多少钱你跟我的经理人说就好!”“成立妇女协会没问题,要多少钱您说!”“消防工作怎么可以不支持,卢司长您尽管找我的经理人。”

婚礼现场简直就是大型散财现场,三少爷化身‘散财童子’镇场,月儿陪笑即可,但她少穿高跟鞋,一双细脚到第三天还散不去肿。这都无所谓,她只盼着尽早消停下来,自己好开始调查。

但哪有这样容易,她固然把这场婚事当成假象,三少爷却把它当真的对待。他竟然安排了度蜜月,虽然被她以脚疼为由婉拒了,但平日里看电影、轧马路的提议层出不穷。

最尴尬的是他俩需要在仆佣面前假装真夫妻,这是此前月儿急于调查真相而没有考虑到的情况,旁人不晓得他俩是试婚,三少爷每晚需要先进到她的卧房,然后再趁仆佣不注意回到自己卧房,往往他离去,已经夜深了,她根本没有时间调查。日复一日,月儿颇为发愁,这天夜里她问三少爷为什么不去西郊别墅住?以前听四爷说三少爷是从不在戎公馆过夜的。

月儿说:“总归是众所周知的习惯,现在何不也去外面住,省去每晚这样的麻烦。”

三少爷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毕竟结婚了,夜不归宿,别人会奇怪吧。”

“不会,像侬这样的有钱人,日理万机、旰食宵衣才对,天天在家反而不正常。”

三少爷再回答就不像平时那个儒雅稳重的实业家能说出的话,他说:“我,我不想。”

并且他的眼睛温情脉脉地看着她,又坦诚又深刻,月儿毕竟和四爷同床共枕那么久,男人生理和心理的某种变化她还不懂么,此时孤男寡女一间房,她可不能不防,她说:“啊哟,吾要围娘家去啦。”

三少爷一愣,问:“为什么回娘家?”

“姆妈傍晚打来电话让回去有话讲,吃完饭给忘记了,现在可要回去啦。”

三爷莫名,想了想,说:“我整个傍晚都和你在一起,没见你接过电话啊……”

说到这里他忽然明白什么了,不由笑了,说:“好了好了,我回我房间。”

·

三少爷常驻家中对她难免是一种干扰,更要命的是她还被他委以重任,做了他的财务大臣。从婚礼第四天起,就开始对全上海的分社业务进行会计核算。他工作起来认真得可怕,几乎不允许有丝毫漏洞,她累不过偶尔应付交差一下,立刻被他看穿,到头来所有前期工作推倒重来,所用时间直接翻倍。

他聘用的经理人王先生曾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买办,是许多洋行争相聘用的经济型人才,来他这里不多久,重用是极为重用的,但工作难度也是非常人能忍受的。

这天王先生拿着几份支出账目表进来,请三少爷签字。三少爷看了一眼就把钢笔重新插回了胸口的马甲口袋里,拒签。

“为什么要给这些人钱?”他问。

王先生一愣,扶了扶眼镜道:“您大婚那天的宴会上,亲口答应的。”

“没有这回事。”三少爷说。

他的样子是一贯的持重雅达,让王先生和旁边的月儿都有一种他没有在一本正经说谎的错觉。

王先生又扶了扶眼镜说:“您大概贵人多忘事,您当时对查理少校说,租界的园林公共建设您从来支持,并对妇女联合会的负责人马女士说成立妇女协会没问题……”

老板儒雅地打断他,说:”这话是说过的。”

空间里诡异地寂静了,王先生和月儿对视了一下,月儿也颇同情地和王先生对视了一下。

“我以为……您的意思就是会资助他们。”

“你想多了。”

“那您不同意给他们?”

“我没说过。”

王先生和月儿又是一阵无措的对视。

“那,那我告诉他们咱们目前资金困难……”

“不好,你这样是推诿无疑。”

“我推诿……那怎办呢?”

“办法总是有的,多想想,你是职业经理人,钱进钱出你说了算,我不好干预的,你下去吧。”

简直是人间惨案啊,王先生和月儿都听出来了,老板的意思是我没说不给别人钱,也不许你对别人说是老板不放钱,也不许你说老板没有钱,而是钱都由你管着,是你不放钱,你必须要替老板做好这个坏人。

此时的王先生,不服眼镜只服三少爷。

他大概还有些不死心,出去后跟保镖打听上一位经理人是如何处理类似事件的,保镖的回答简单干脆:“背锅。”

见王先生哭丧了脸,保镖安慰道:“不然怎会花那么高的酬金请您来呢?上一位也是背锅背不动才走的。”

王先生:并没有被安慰到……

·

王先生出去后,月儿连忙把之前丢进纸篓的铅笔头捡起来了。

三少爷见状诧异:“为什么捡垃圾?”

月儿支吾:“怕……浪费。”

三少爷笑了,说:“别挖苦我了。”

月儿没挖苦他,是真的战战兢兢:“夜餐我只吃碗白米饭就好了,我食粮好小的。”

月儿心想三少爷这样吝啬,自己假结婚占用他的吃穿用度,会不会被嫌弃。

三少爷笑不可支,说:“你太坏了,我给王先生签字好了,你别这样损我。”

他这样和气,让月儿松了口气,一下午的会计核算工作便进行的其乐融融。

晚上他照旧在月儿卧房同她假装夫妻同床,仆佣不离开,他也乐得滞留于此,坐在沙发上,抖开一份又一份报纸浏览,如此平淡地共处,却流淌着幸福感,他不由向月儿看过去。

月儿在逗猫,小白猫长得白绒球一般,一双大眼睛滴溜滴溜转,月儿亦是穿着一身细绸白衣,亦是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简直就像个猫仙子,让三少爷挪不开眼。

“伊叫个花花好勿好?”月儿问他,目光却依旧在猫咪身上。

他笑说:“叫什么都成,我不喜欢它。”

月儿一愣,这才看了他一眼:“侬不喜欢它?”

这猫是他找来的,为了找它还给母猫挠了一爪子,现在他竟然说他不喜欢这小猫。

“为撒不喜欢?”

三少爷笑了,放下报纸走过来,和她一起抚摸着小猫道:“因为我嫉妒它,它得到了你的爱。”

月儿脸子一红,低下头把猫抱过来,虽然不看他,却依旧感到他的目光灼灼,她可不要这样。她说:“啊呦。”

“怎么了?”三少爷以为她不小心给猫挠到了,紧张起来。

“吾要围娘家去啦。”

三少爷一怔,转而笑到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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