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隔着餐桌对坐。唐娜托着腮一霎不眨地望着荣兵……
“嗯,脸有点晒黑了,看来这几个月没少在海上跑。眼神发亮神采飞扬的,看来恋爱顺利甜蜜。嘴角有绷不住的得意,看来是受到了准岳父大人的重用。”
“姐啊,你这眼神也太犀利了!嘿嘿。”
荣兵一边说一边从衣兜里掏出个精致的小木盒,欠身放在唐娜面前得意地说:“姐,你看看这是不是你常用的那种?”
唐娜只一眼就从那个精致的鸡翅木雕花小盒子上雕刻的“L”看出来了,这是马提尼克岛圣皮埃尔城的调香师洛林爵士亲手调制的“阿米香树”精油。自己也用过这种,只是产量太过稀少难以买到。自己日常用的是牙买加岛拉维加镇犹太教堂作坊出产的特级品,那种就已经够昂贵够难买的了,但这种洛林爵士亲手调制的精油更为难得,据说每年才几十瓶而已。
翻开盒盖,看到丝绒上并排放着的两个银质瓶盖的浓翠色小玻璃瓶,唐娜用纤指轻轻摩挲着,怔怔地出了会儿神……
“姐,没买错吧?我记得就是这种香型。我是在爵士家挨个瓶子闻的,估计他都烦透了!好不容易发现这种,他又说这种不卖。那没办法,我只好坐在他家沙发上耍无赖。我说我精神不好,最怕受刺激。说完就拿出疯狗刀来,眼睛死盯着他一个接一个地削水果……呵呵。”
唐娜忙用手遮住嘴“扑哧”笑出声来……“你这坏孩子!总是带给人不一样的感觉。我……就不说谢了。荣兵,这世上最稀有最珍贵的永远不是任何物品,而是有个人在真心牵挂着你。这些对我来说……可能尤为珍贵吧。荣兵,我没看错你,我信奉一句话——与有情有义之人为伴,无论付出多少你都会觉得幸福。与无情无义之人为伍,无论如何防范你都会倍感失落。”
“嘿嘿,姐先别急着感动,接下去的话题你就该失落啦。我们没钱了,还得从姐这儿支取一千路易。”
唐娜点点头,伸手拉了下桌边的线绳,外间铃响之后,安雅片刻就走了进来。
“取一千路易装好吧,等下荣兵要带走。”
“好的。”安雅依旧不多言不多语,转身出去了。
唐娜扭过脸来看着荣兵,忽然笑了:“哈,给总督岳父打工这么久还在自掏腰包吧?这段时间我也打听了不少关于梅蒙总督的事情。所以我得提醒你,不要傻实诚,留点神。”
“咋了姐?他这人不好?”荣兵边问边抬头又看了一眼对面墙上的挂钟。
“别把人只做好与坏那么简单的区分和解读。你是个极聪明的孩子,你应该懂得,人啊,都复杂着呢。他是一个政客,当然更复杂。一位政治家的心里或许还会有理想道德和原则。一个政客的眼里有的不过是利益罢了。”
“嗯,我记住了。但我们德克帮也有自己的原则,不符合良知和道义的事情我们不会做。比如这次我们要除掉的那帮玩意儿,就是一堆邪教垃圾!他们根本不配被称为人类,它们就是一群化了妆的牲口!”
或许每个人都有与亲近的人分享成就感的冲动吧,荣兵说这番话时眼睛亮亮的,神情中带着明显的小兴奋小得意。
唐娜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睑望着盒子里的精油,顿了顿才缓缓地说:“弟弟,在加勒比,除了法国、英国、西班牙、荷兰、丹麦这几个殖民国官方之外,还有几股势力也不能招惹。其中就有个神秘的宗教组织……”
“姐,那你对那个黑弥撒教了解吗?”
“嗯……略有耳闻,详细的就不大清楚了。”
“那就对了。姐,你这么善良的人要是你知道它们做的那些……你绝对会支持我把它们轰成一堆臭肉的!”
“弟弟,我只担心你被人利用,却给自己惹来无尽的麻烦。你也知道,这世间的脏与恶是永远无法清除干净的。”
荣兵闻言却坐直了身体,神色郑重地望着唐娜……
“姐,总得有人做清洁工吧?否则这世界不就成了个恶臭的大垃圾场吗?家父时常提醒我谨记的中华九德,其中最后一条就是《周易大有》中的——君子以遏恶扬善!”
房间里沉默了……
安雅轻轻走了进来,把一只装着金币的鹿皮口袋放在桌上,看了两人一眼,悄悄退了出去。荣兵又抬头看了眼挂钟,轻声说:“姐,那我先走啦。”
唐娜抬起头来望着他:“别去行吗?我隐约听说那个邪教的背景很可怕!我担心你。”
“姐放心吧,我知道它背后还有个主子,但这次是秘密行动,没人知道是我们干的。总督收到了绝密情报,它们就是条小破拉格,没几门小炮也没几个人,明天中午从特立尼达出来去安圭拉。我们就在萨巴岛那里伏击它,它要能逃掉那才活见鬼了!”
“那又急什么?你现在走,至少得在那里等一两天它才会到呢。”
荣兵刚想说话,唐娜就打断了他,柔声说:“都三个多月不见了,你这一去又不知要多久。陪姐说会儿话吧,我今天有点伤感,忽然想喝点酒。”
荣兵没理由推辞。从认识那天起,唐娜姐就一直在所有事情上无私地帮助着德克帮。对自己更是好得没道理,真像个大姐对自己的弟弟一样。此刻她这样软语相求,荣兵凭什么拒绝?
更何况,以两条船的速度来计算,就算德克帮明天早上出发,也能比那条拉格提前赶到萨巴岛。时间还是充裕的。所以他想想又坐了回去。
“姐,你今天好像确实有心事,能说说吗?”
“不急。”唐娜边说边拉了下铃,对走进来的安雅吩咐:“去我书房,书桌左边第二个抽屉里,把那个咖啡色的小盒子拿出来,再从雪茄柜拿几支‘权杖’和‘金皇后’来。”
安雅微笑着点头出去了。唐娜转回脸来,一手托着腮定定地望着荣兵……
荣兵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咳嗽一声又问:“姐,到底啥事儿让你伤感了?”
“是你。”
“我?”
“当我听到你快乐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姐,我回来啦。’我差点晕倒了!”
“为啥呀?”
“以前卢卡斯每次回来的时候,也总是这样喊的。”
“卢卡斯是?”
“我弟弟。”
看到唐娜姐眼中那片朦胧的水影,荣兵马上闭嘴不敢再问了。
“家里只有我们两个孩子。从我十三岁起,就只有我们两姐弟相依为命了,那年卢卡斯才十一岁。”
荣兵默然。
“尽管生活给了我们那么多不幸,可他却是个心中永远装满了阳光的大男孩。他那么英俊,总是神采飞扬的样子。他聪明,勤奋,正直,喜欢弹吉他,还会自己创作歌曲。如果不是……我想他一定会实现自己的梦想,成为一位优秀的音乐家。”
唐娜拿出了一方素洁的手帕……
“那天在珐思内特酒馆,你在烛光里弹着吉他一出现,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唐娜把手帕捂在脸上,白纱晨袍的蕾丝菲边在轻轻颤抖!
荣兵默默地点点头。现在明白了,为什么身份地位文化种族都相差着十万八千里的唐娜,会那样奇怪地单单对自己这么个异国小流浪汉青眼有加。
安雅轻轻走进来,把一个咖啡色的小皮盒子,几支雪茄,还有一个雕花铜方盒放在桌上,默默地看了两人一眼,悄悄退了出去。
唐娜放下手帕,先把那个小皮盒子推到荣兵面前,示意他打开。荣兵掀开了盒盖,宝蓝色的丝绒上是一块金光闪闪的怀表。
“送你的。一位帮主连块像样的表都没有怎么成?”
荣兵犹豫了一下,他不懂这表的价值,只看这纯金的表壳和镶嵌在表盘上的那一圈儿彩色宝石,也知道这肯定是件极其名贵的东西。
“姐,我不用,我也不是啥帮主。德克大叔有块怀表,我们就够用了。再说这表也太珍贵了,我这人大大咧咧的,可别弄丢了……”
“收着!不记得我刚才的话了?这世上最稀有最珍贵的永远不是任何物品。”
唐娜拿起一支“金皇后”雪茄,从铜盒里取出一片表面粗糙的方形纸来,在荣兵惊奇的注视下,从铜盒里又捡起一根像火柴一样的小木棒,用带小帽子的一头轻轻在粗纸上一擦,“哧”地一声点燃了……
要不是亲身来到这个时代,荣兵还以为火柴像他小学老师讲的那样,是19世纪才发明出来的呢。其实火柴现在已经有三十几年的历史了,只不过太贵太稀有了,连很多富人都舍不得用。
唐娜把点燃的“金皇后”递给荣兵。从他嘴里取下那支“权杖”,先擦燃一根火柴,让雪茄的圆头和火焰保持着45度角缓缓转动着,火柴烧到三分之一处就扔掉了。接着是第二根火柴,同样的动作,火柴烧到一半时再扔掉。然后用第三根火柴,一直燃烧到尽头才扔掉,雪茄才被充分预热之后点燃了。
她又从铜盒里拿出一把圆头弧刃样式怪异的小金剪刀。把雪茄的另一头放在剪刀弧形的刃口处利落地一剪,一片薄薄的茄帽就整齐地切了下来,剪好的雪茄递给了荣兵,自己又接过他手里那一支。
荣兵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唐娜继续用娴熟优雅的动作剪那只“金皇后”,嘴角含笑瞥了他一眼……
“在笑姐姐?”
“哪有啊,我笑自己呢。姐你看啊,我平时都是这样用嘴咬的……”
荣兵边说边把雪茄一头斜叼起来,用手拽着,呲牙咧嘴做出用力撕咬的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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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样子。
“咯咯咯……”
唐娜终于从之前的伤感中恢复过来了。她真正笑的时候,眼睛会微微眯起,嘴角的弧度柔和地上翘,特别好看。平日在人前那种礼貌性质的微笑虽也优雅迷人,却远没有这么亲切可爱。
“不过你可真令我失望,你这小笨蛋怎么还没当上帮主?姐白看好你了。”
荣兵笑了笑:“不可能的,德克帮永远就是德克帮。大叔的经验没人能替代。”
“你错了荣兵。”
“姐你说。”
“德克的经验确实太丰富了。所以他也就被这些经验牢牢束缚住了。”
“怎么说呢?”
“经验使他太过理智和现实了。而一个人若是过于现实,就会本能地排斥一切梦想。”
“……”
“老德克永远都会走得稳稳的。可他似乎已经忘记了怎么奔跑,又怎么可能想到,人其实是可以飞翔的呢?”
这……这不还是穿越客说出来的话吗?荣兵心中悚然一惊!他试探地问道……
“姐,我觉得波音空客都不如夕酒邀酒,你说呢?”
“夕酒邀酒?这又是什么怪词?”
“那……人怎么能飞呢?”
“怎么了?你一向是个挺灵慧的人啊?领会精神!飞翔——思绪的飘扬,灵魂的飞舞,心灵的翱翔……懂了?”
唉!这神秘的夜皇后老姐啊,跟她对话老像坐过山车似的。是她的思维太超越时代?还是我一直在内心隐隐期盼着能有个同时代的人可以说说心里话,来冲淡这份三百年的寂寞呢?荣兵暗自摇头。
荣兵换了个话题:“姐,你不都忌烟了吗?那就别抽了呗。吸烟有害健康,你把攒的雪茄都送我得了,反正我啥也不怕。嘿嘿……”
“什么吸烟有害健康?”唐娜有点惊奇。
荣兵这才想起,这个时代的烟草还是具有多种功效的宝贝,尼古丁的发现好像还得一百多年呢吧。
“那你之前为啥戒烟?”
“是怕烟草的味道影响社交场合的形像。荣兵,姐没资格像你那样率性地活着。我活得很累,累极了!每天醒来都是我心情最差的时候。我要躺在床上发好一会儿的呆,才能鼓起勇气去面对这扑面而来的又一个日子……我从不用香味更浓郁的印度白檀或巴黎MATZO香水,因为只有阿米香树精油的清芬才能稍稍缓解我的紧张,让我时刻悬着的心能够得到一点点放松。”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唐娜姐说起她的累了。荣兵虽然不能完全了解,但以同理心也可想而知。据说她的产业大得惊人,那她的累自然也会大得惊人。
“姐,劝你一句吧。钱这玩意儿没有确实不行。但太多了就不是自己的了,就像个看仓库的老头一样,指不定是在为谁苦巴巴地守着呢。可咱们的生命是短暂的,生活是自己的。姐现在拥有的财富,即使天天过着皇后一样奢侈的生活也够用了吧?那何苦把自己活得这么累呢?”
唐娜姐怔怔地夹着雪茄一动不动,任淡蓝色的烟雾在她白玉雕成的脸前袅袅飘荡,良久才叹了口气:“唉……人生没有你想像的那样进退自如啊。或许有一天你会明白吧。”
她长长的睫毛上扬,很认真地盯着荣兵的脸缓缓地说:“弟弟,如果姐有一天做出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那一定是出于毫无选择的无奈。你能给我解释的机会吗?”
“咋了姐?你这话里有话呀。”荣兵惊奇地问。
“不说了,陪我吃早餐吧。”她又垂下眼睑拉了下铃。
“安雅,去吩咐上早餐吧,要丰盛一点。酒……我自己去取吧。”
说完就起身带着安雅走了出去。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雨来,庭院里的果树花枝和草叶都在用沙沙的声音感恩地回应着。
餐桌上摆着一碟百香果蒸鹅肝,一碟咖喱鱼,一碟辣烤加勒比白虾,和一盘刷好了调料的煎牛肉片。另有一盘水果沙拉一盘蔬菜沙拉,和四五样精致的面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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