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安把打探到的石亨、张辄、曹吉祥、徐有贞、杨善等人都参与政变的消息告诉朱祁钰。听到这个消息,朱祁钰一惊,瞳孔放大,身体止不住地发颤。
惊讶很快消散开来,短暂的茫然后,朱祁钰苦笑了笑,只是接连说了三个字:“好、好、好……”
朱祁钰深深地知道,徐有贞只是一个正三品左副都御史,而曹吉祥连太监首领都算不上,他们一群乌合之众再加上毫无实权的太上皇,竟然能够搞定这么多人,让手握大权的重臣不敢出声,这一切实在是太不合理。那么究竟是什么人搞定了这么多部门,让宫廷守卫不敢插手,让群臣不敢反对呢?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朱祁镇的生母孙太后,她才是这次政变背后的核心人物!
当年土木堡之变,朱祁镇作为皇帝被瓦刺大军擒获。孙太后无奈之下,只得听从大臣建议,立了不是她亲生儿子的朱祁钰为皇帝,代理监国。后来朱祁镇回到宫中被朱祁钰软禁在南宫,亲孙子朱见深的太子之位也被朱祁钰废掉,自然是惹得孙太后十分不满。现在朱祁钰病重且后继无人,让孙太后看到了机会。在石亨等人发动政变前,必定去找过孙太后,并获得孙太后的首肯。因此石亨等人带兵进入皇城时无人阻拦,情报部门装聋作哑,朱祁镇表明太上皇身份,宫门就为他大开。这一切注定都是孙太后在幕后安排好的。正是由于孙太后的肯定和支持,百官群臣才不敢反对,也无法反对,只好乖乖承认朱祁镇重新成为皇帝。
皇帝不急太监急,兴安不接受这样的结果,心急火燎地催促朱祁钰:“皇上,此事事关重大,还请皇上速速请兵部尚书于谦、吏部尚书王文前来救驾,不可任由这群乱臣贼子胡来啊!”
朱祁钰比谁都清楚,就算于谦和王文来了,面对孙太后庞大的势力,也无济于事,只能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他的身体已经不行了,又无子嗣可继承皇位,况且这江山本来就是朱祁镇的,如今朱祁镇得到孙太后的支持复辟重登皇位,不如就此把皇位还给朱祁镇。他已是日薄西山,希望朱祁镇看在手足之情,留他一命,让病重的他得以善终。
命运的强悍压得朱祁钰胸闷气短,朱祁钰捂住胸口喘了好几口气,重新回到床上,面朝墙壁睡下了。
然而朱祁钰注定是睡不着的。回想他的一生,当初明王朝面临危难之际,他临危受命被拥簇上皇位,重用于谦等大臣,反对南迁,高举抗敌的旗帜,取得京师保卫战的胜利,抗击并打败了瓦剌,有效遏制了瓦剌南下的野心,巩固了大明江山,使得黎民百姓免遭战祸。他启用朱祁镇在位时被迫害的忠臣贤将,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朝野清明,维护了大明的政治稳定。他已经当了八年皇帝,身份得到了全天下的承认。结果现在病笃之时,小人趁势而发,仓促间被朱祁镇兵不血刃地把皇位夺了回去,而他一副病躯又膝下无子,无力还击,实在可悲可叹。
朱祁钰只能自己安慰自己,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大抵他从一开始就不是当皇帝的命,被命运安排当了八年的皇帝算是足够幸运了。现在命运已经不再给他多留时间,让他再继续恋栈皇位了。
望着朱祁钰羸弱的后背,兴安心如绞痛。为了不打扰朱祁钰,兴安不敢言一语,只是默默流泪。
朱祁镇复位当日,为防止于谦、王文等人支持朱祁钰再生政变,朱祁镇在徐有贞等人的授意下,传旨迅速逮捕兵部尚书于谦、吏部尚书王文。
都御史萧惟祯在审判定罪时向朱祁镇建议道:“于谦、王文等乱臣贼子意欲迎立外藩襄王子,实该以谋逆之罪处死二人。”
朱祁镇有些犹豫,不忍杀了于谦:“当年抵御瓦剌,于谦是有功劳的……”
徐有贞坚定地告诉朱祁镇:“皇上,您切不可妇人之仁,不杀于谦,复辟之事师出无名。”
尽管心有不舍,为了向世人表明“夺门之变”是一场正义的政变,朱祁镇思来想去最终同意处死于谦、王文。
天顺元年(公元1457年)正月二十一日,复位皇帝朱祁镇改年号为天顺。二十二日以谋逆罪处死于谦、王文,籍没其家。随之,于谦所推荐的文武官员都受到波及。
行刑当日,在位于闹市的刑场之上,含冤的王文忍受不了谋逆之罪的诬陷,急于争辩,对行刑官大声喊冤:“老臣对大明向来赤胆忠心,要以谋逆之罪处死老臣,老臣不服!”
于谦苦笑了笑,对王文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是石亨他们的意思罢了,分辩又有何用?”
说罢,于谦自顾自地高声念着那首他曾在十二岁时写下的《石灰吟》:“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得知一代忠臣于谦要被以谋逆之罪处决,不少闻讯赶来的百姓都认为于谦是被冤枉的,自愿前来刑场请愿,可依然撼动不了石亨等人要处死于谦的决心。
于谦德才兼备,但因其个性刚直,招致众人忌恨,石亨等人对于谦记恨已久。石亨本因违犯军法被削职,于谦请求皇帝宽恕了他,让他总理十营兵。于谦治军森严,令石亨心有不满。德胜门一仗的胜利,石亨的功劳并不比于谦大,却得到了世袭侯爵之位,石亨认为于谦对他有大恩,想方设法报答于谦。他奏请皇帝加赏于谦的儿子,于谦却对此严词拒绝,并指责他营私舞弊。石亨大骂于谦不识好歹,从此结下仇怨。宦官曹吉祥掌管大内禁军和内廷侍卫,惯于溜须拍马,见风使舵。他手下的太监滋事寻衅,屡受于谦压制。曹吉祥认为,于谦的存在对他是一种威胁,决意除掉于谦。徐有贞原名徐珵,就是当年那个翰林院侍讲,因提出迁都南京,受到于谦斥责。徐珵被迫把名字改为徐有贞,在得到提升进用后,仍旧对于谦恨之入骨,总想着一雪前耻。前府右都督张辄因征苗时不守律令,被于谦弹劾,对于谦恨得咬牙切齿。
于谦被处死的时候,阴云密布,似乎老天都在为他动容。石亨等人将于谦的尸骨弃尸街头,同时下令抄了于谦的家,其家人全被充军边疆。到于府抄家时,于谦家里并没有多余的钱财,只有正屋关锁得严严实实。打开一看,里面竟然只有朱祁钰赐给于谦的蟒袍、剑器,别无余物。
都督同知陈逵被于谦的忠义感动,不忍于谦曝尸街头,收敛了他的尸身。有一个叫朵儿的指挥怜悯于谦,把酒泼在于谦被斩首的地方,号啕恸哭。朵儿是曹吉祥的部下,曹吉祥发现后大发雷霆,怒而鞭打他。到了第二天,朵儿还是照样泼酒在地对于谦表示祭奠。孙太后一开始不知道于谦的死讯,听说后叹息哀悼了好几天。
遂溪的教谕吾豫说于谦的罪应当灭族,于谦推荐的各文武大臣都应处死。刑部怕事态扩大化,坚持原判这才停止了杀戮。千户白琦请求写上于谦的罪行,刻板印刷后在全国公布。一时间,想讨好朱祁镇争取宠幸的人,全都以于谦作为话柄。
朱祁镇复辟后,于谦以谋逆的罪名被处死,而所有曾助朱祁镇夺回帝位的功臣,如石亨、徐有贞、张辄、曹吉祥、许彬、杨善等人都被加官进爵。
仓促之间,复辟的天顺皇帝朱祁镇竟来不及罢黜景泰皇帝朱祁钰,直到二月初一,这才想起将朱祁钰废为郕王,软禁在西苑。二月十九日,朱祁钰去世,时年三十,以亲王礼葬于西山,毁其所建寿陵,其妃嫔全被赐死殉葬。
朱祁镇还不解气,下诏指斥朱祁钰“不孝、不悌、不仁、不义,秽德彰闻,神人共愤”。并废其帝号,赐谥号为“戾”,称“郕戾王”。这是一个恶谥,表示朱祁钰终身为恶。朱祁钰成为明朝迁都北平之后,仅有的一个没有被葬入明十三陵的明朝皇帝。
再度做回皇帝的朱祁镇,从少年不识愁滋味,一腔热血肆意北征,到从皇位坠落的彷徨与毫无自由的恐慌,最终皇位失而复得。历经磨难之后的朱祁镇,决心一雪土木堡之耻,做一个贤明之君。他在政治上勤政处事,重用李贤,听信纳谏,仁俭爱民,美善很多。
天顺初年,都察院右都御史耿九畴亲自写了一封关于改土归流成效的奏疏,上奏天顺皇帝朱祁镇。奏疏里详细写明西南边疆各番夷地区废除土司制、实行流官制的情况,以及朝廷现在对西南边疆各番夷地区的实际控制情况。改土归流的政策初见成效,西南边疆各番夷地区趋于稳定,偶有发生暴乱的地区都被一一镇压,新任的知府、知州全部就位任职履责,土司们的安置安抚也已基本落实。昔日各土司对西南边疆各番夷地区的地方治理权,渐渐归还朝廷,全国范围内的中央集权已初步形成。
朱祁镇批阅奏疏之后,眉头紧蹙,心里感慨万千,五味杂陈。
宦官曹吉祥因策划参与“南宫复辟”有功,获赐大量庄田,官至司设监太监,并协理京营军务。一旁的曹吉祥见皇帝朱祁镇一脸异样,主动问起:“皇上,您为何面露难色呀?当心龙体啊!”
朱祁镇愁云满面地说:“曹吉祥,你有所不知,在朕年幼之时,张太后就有了设计挑起地方土司内乱,从而改土归流的意图。张太后崩逝,朕亲政之后,先生王振也多次教导朕该如何巧用圈套与地方土司斗智斗勇,如何一步一步实现改土归流。改土归流一直都是大明亟待完成的一项改革重任,如今终于小有所成了。”
曹吉祥一脸迷惑:“既然改土归流如今已小有所成,为何皇上您还是愁眉不展啊?”
朱祁镇哀叹道:“改土归流能有今天的成效,于谦功不可没啊……如若不是他给郕戾王建言献策,制定出一系列改土归流的新政,并强有力地执行下去,又怎会有今日这番成效?于谦忧国忘身,口不言功,平素俭约,居所仅能遮蔽风雨,在治国理政方面,更是才能过人,于朝廷大有裨益。这么一个难能可贵的人才,朕却亲自下旨杀了他……朕真是悔之晚矣,追悔莫及啊!”
对于谦怀恨在心的曹吉祥,看着朱祁镇追忆于谦的哀痛模样,愤懑不已,提醒朱祁镇:“皇上,您何必为一个谋逆罪臣而哀伤。您难道忘了当年您被困瓦剌时,是谁拥立郕戾王为帝,改元景泰,遥尊您为太上皇,害得您被俘瓦剌一年,回京后又被郕戾王软禁在南宫七年?皇上,您所遭受的这些苦难都是拜于谦所赐,您何必为这样的乱臣贼子感怀?”
曹吉祥的话字字如针,狠狠扎在朱祁镇的心窝里。想到那些在瓦剌和南宫的日子,吃不饱,穿不暖,没有尊严,没有自由,没有希望,什么都没有。生命的尽头仿佛就在咫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人奉旨索命,毫无安全感可言。在那一个个令人恐惧的夜里,只能哭泣和哀嚎,用眼泪织成衣裳披在身上取暖。黑夜缠绕着绝望,叫人窒息。时间如同被尘封一般,无法流动。一直保持着一种外人无法想象的姿态,每个黑夜都在流泪,每个天明都在反省。在绝望中挣扎,在挣扎中绝望。如同跌落进了六道轮回,反反复复,被痛苦折磨得无法涅槃重生。
见朱祁镇没有说话,曹吉祥安慰道:“皇上,您别多想了,自您复位以来,政治清明,社会稳定,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咱们大明的臣民都称赞您是一位真正的贤明之君呢!”
心酸纵有千百种,沉默不语最难过。朱祁镇听了曹吉祥的话,苦笑了笑,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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