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人都以为宾主尽欢,只有两个人不是这么想的,一个是我,一个是敖迟行。
我不是一个小心眼儿的人,但也不是一个凡事不过脑子的人,一定要想办法报复。我还是会注意到敖迟行的样子,这就是强打起的精神,强作出的笑脸。
相信一切都是因为,袁祈雨没有出现。
袁祈雨本来就比较少露面,这跟她人生的前半段有关。风月场所这个词已经是我能想到的,对袁祈雨之前所处的地方的称呼。没有风花雪月,也没有你侬我侬。不是才子佳人的言情之地,也不是风流名士的吟诗所在。
讲得直白些,就是一座娼馆。
娼馆出身,再怎么风姿绰约也好,在人前终归会自觉低人一等。再加之,在师娘来之前,门里都是糙汉子,袁祈雨频繁出现,怕被人捕风捉影。再是无数次的口诛笔伐,难免心生嫌隙。
于是就深居简出,尽一个寻常妻子的本分。
敖迟行在娶她过门之后,一改往日里轻佻的样子。在家里,就是一个朴实的丈夫。两人也算是相得益彰,相濡以沫。旁人不知道他们的生活,我,还是知道一些的。
毕竟袁祈雨是我救出来的。
私下问问敖迟行,他说得喝酒喝多了之后才有脸说出来。那就趁夜里,大家都睡下之后,带着敖迟出去喝酒。都这个时间了,酒楼茶馆早已歇业,只有娼馆还开着。敖迟行不愿意去那里,我们只好坐在街边,饮酒畅谈。
“大哥啊,还是叫你大哥习惯,还是大哥好啊。”
“那以后还叫大哥,你这是……”
不应该直白得问他,转了几个圈,看时机差不多了,才换了一个温柔得方式问出他和袁祈雨的事情。
“大哥,我也不瞒你了。我们从水路走,沿着运河北上……”
从水路走,到了冀北之后,再转陆路,一路向西。我们也是一路隐蔽行事,不过也会偶尔招摇,来吸引朱祁玉,以保敖迟行和游成他们。因为如此,敖迟行他们一路的惊险,与朝廷无关。
还是有惊险。
先是钱粮被劫,两人只能卖了马匹、车架,换些散碎银子。跟着往来的商队也好,还是两人携手翻山越岭也罢,总之一路过得有些凄惨。
这还不算完。除了山贼马匪,还有飞禽猛兽。敖迟行一人招架不得,两人曾只顾逃窜,走偏了不少的路。银钱本来就不够,也算是雪上加霜。
袁祈雨本来在姑苏的时候,没有锦衣玉食,也不算吃苦。这一路上,生活的苦楚却是尝过了。这要是对我来说,跋山涉水什么的不在话下,也没有什么不能勉强对付的。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想要坚持下来,确实有些难。
我不知道这个理由是否充分,是构成袁祈雨离开的全部原因。总之,袁祈雨在一个城镇留了下来,嫁给了一个颇有资产的富商。《琵琶行》中说,商人重利轻别离。袁祈雨未来的命运会是什么样子,我不想知道,只不过如果真的如前辈先贤所说……算了,那我也不知道应该是什么心情。
有一个什么样的理由,可以让“抛弃”这件事情变得合理,或者说,能让人心甘情愿地接受呢?
袁祈雨有自己的苦衷,我觉得也不是完全不可以理解。而这些时间,我也没有见到过袁祈雨对敖迟有什么不满,两人之间会有什么嫌隙。反过来,我与敖迟认识的时间更长,感情也更深厚些。设身处地的带入自己,我想任何一个人,一个再善于理解他人的,也都不会那么坦然接受。
我一直都觉得,世界上不存在完全的理解和感同身受。
每个人的感情都是独一无二的。能做的,也就是尽可能多的了解这件事或者这个人。那对于这件事情的定性会有什么影响呢?千万不要再别人如何如何难受的时候说你理解,因为那个人根本就不会相信。是我的话,也是一样的。
“老三,不说了,喝酒,喝酒吧。”
我能做的只是通过辛辣的酒液,来稀释敖迟的苦闷。这无可奈何,却又只好如此。在金城还要待一些时日,还得等游成呢。趁着还有些时间,带敖迟散散心,起码让他接受起现在的状况。
就……在敖迟艰难忍受的时候,游成没来,袁祈雨来了。
是被赶出来的。
商人重利轻别离,确实没错。但是我以为只是轻别离,也就是聚少离多而已。可是现在遇到的问题是“重利”,袁祈雨被作为一个礼物,送给了与这商人交好的官家人。
这位官,就是一个小吏,只是正好负责管辖行商的事情。这人年过古稀,年纪属实不小了。袁祈雨见时,才知道这人……驼背佝偻,瞎了一只眼,又黑又矮,腋下恶臭。连带着酒糟鼻,歪嘴,牙齿都快掉光了。怎么看都不理解,官府怎么会容许这个人继续在这个位置上,许是这人确实有些本事。
袁祈雨从没提过自己的过往,但这商人的见识,哪是一般人可比。眼皮一抬,就那么一扫,袁祈雨哪还有秘密留着,被看了个底儿掉。所以袁祈雨自然不是明媒正娶进门的,甚至都不算是纳了小妾,就是花了钱买进门的。
这时候,人就不是人了,就是一件商品。只要有利可图,商人自然就把她送出去,换来自己的利益。
袁祈雨没有办法逃脱,只得被送了过去。这人有些恶心的癖好,接连几天,袁祈雨被折磨的体无完肤。装作迎合的样子,这才免了看守,也就因为如此,袁祈雨才能逃离。
一路向西。
那原来受的苦,还算是苦?多半都被敖迟给挡了回去。落在袁祈雨身上的,也就是有些时候食不果腹,只能以野果充饥。要不就是跋山涉水,辛苦了这攀树的柔荑和淌水的玉足。比起抛弃敖迟之后所遭受的,幸福得多了。起码在逃出后人人调戏的时候,能有人为她出头。
去留的问题,不应该由我来决定的。
敖迟泪如雨下,紧紧搂住袁祈雨。袁祈雨这些天头一次受到温暖,也是尽力哭泣。两人哭声此起彼伏,交融在一起,诉说自己的委屈。只是这些委屈,有的正当,有的不正当。
哭了半晌,两人哭声才稀稀拉拉的结束了。袁祈雨攥紧敖迟的手,要往“家”走,敖迟不计前嫌,也就往张府去了。
袁祈雨就不该话多。
“夫君,这些日子,我才知道,没有了你,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在人世间生存。只有你,才值得托付。”
敖迟停下脚步,瞪着袁祈雨,一字一句,非常清晰:“哦?是吗?”
敖迟甩手就走,临走还把我拉走,不给袁祈雨一点机会,去求任何可以说得上话的人。我本来还寻思敖迟这也太窝囊了,还有些不忿。谁知道敖迟这是怎么被惹着了,我可从没见过他如此气愤的样子。
到了张府。
敖迟把我拉回他的房间:“大哥,你知道为什么我要走吗?”
“不知道啊,我还想问你呢?”
敖迟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瘫在凳子上:“因为她提到了‘只有我’三个字。”
“什么?”
我当然不能理解。
“记得吗,初识的时候,我还冒充是师父的干儿子的时候。那个时候我还求你帮我把她抢出来,对吧。”
“是啊,那……”
“那个时候她就说过一样的话。离开我的时候,也对那个人说过一样的话。今天这是我听到的第三次了。”
我没有回答,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种亲昵的话,成了袁祈雨的武器,这是我始料未及的。也许每一次说的时候,都发自真心。只不过说多了,也就没有力量了。一个人处在泥淖之中久了,只要没有试图挣扎过,就算被人救出来了,有的时候也会不长记性,下一次,还会陷入深渊。
是非功过不多做评说。
张果提了两壶酒提开门进来。两壶酒属实精致,也就够一人两口。
“你怎么还踹门!”
“这不是手上有东西嘛。”
“好吧,你来干嘛。”
“找你喝酒,你不在房间里,他们说你在这儿,我就来了呗。”
“你先坐吧,别说话。”
“老娘偏不听你的,我就是不坐。”
这个小泼妇还真是没有眼力价,没看到这还有一个人在这儿难受着嘛。我不好明说,只好使眼色,希望她能明白。
这小妮子看明白了,却没有接我的茬:“使的什么眼色,难不成要勾引小姨?”
“去去去,说什么瞎话……你没看到敖迟正难受呢么。”
“看到了啊,这不正好喝酒吗?”
拿起酒壶晃了晃,两个壶都只有一半,看来她已经自己喝了一顿了。
“改日喝酒吧,今天你先回去吧。”
不好说硬话,先搪塞过去,就希望张果不要过来干扰敖迟。
“不就是袁祈雨弃你而去,又去而复返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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