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虽重新扎根尘世,回归至五百六十年前本就属于它的海空,可这片土地没有预想的那样,贸然暴露在世间的日月光辉下。
历经一次环境突变,已让魔界地脉心知肚明,这会引起多么致命的打击。
虽然魔族雀跃欢呼疆域再回,也无法忽略环境再次改变会带来何种影响,这也令魔界地脉更加谨慎地对待日月重现魔界。
地脉自魔界现世后便不再自造日月,但为了应对夏日烈阳,魔界地脉在白昼时分还是按部就班地为海面上的全部疆域形成暮色结界。
暮色结界保护下的疆域内,魔族与花岩草树都可正常生息,而这围绕四面八方的暮色,也让魔界疆域从外边看起来如一枚搁置在波澜海水上的茧。
魔界地脉打造的这枚巨型茧,利用暮色折损了将近一半的夏日阳光,试图减缓灼日的热情,好让魔界境内森罗万物能适应再来的环境变化。
苍独狱独自站在魔界礁石的边缘,他与面前的暮色不足一丈远。
以苍独狱的实力,区区日月岂能奈何?
然而魔尊的命令让苍独狱不得不从:白昼与众魔一同回归魔界境内,日落时分再与众将前往芦山岛。
如今芦山岛已是万事俱备,俨然成为了此番征途的第一个据点。
今夜就会有部分将领悉数驻扎芦山岛,意味着这些魔族要提前适应全无地脉佑护的环境,世间环境对苍独狱倒是无碍,就是不知他手下的将领能否无恙。
但所有的魔族对于魔尊复苏,对魔界重现尘世都倍感振奋,魔界现今的上下一心倒让苍独狱甚感欣慰——说不准此番,魔尊再无后患之忧,能实现魔尊心中一统三界的霸业。
明夜,魔界将首次渡海,对云龙国沿海众城发起第一次进攻。
苍独狱抬头看了一眼隔着暮色的炎阳,现在的格局已是魔界与占据八成疆域的云龙国互相对峙,他原以为魔界不在的五百六十年间,人族会与妖族修好;结果上次芦山岛一战,面对魔界临世的人族战力,苍独狱都觉得应对人族应是绰绰有余。
对于今夜的结果,苍独狱成竹在胸,此刻的他倒期待着今夜之战,不知今夜能否再见到到他心心念念的娘子。
想到芦山岛的意外重逢,苍独狱又惊又喜。
娘子气宇轩昂、英勇豪迈的姿态,哪怕目前的他只能与其为敌,苍独狱也甚感荣幸。
“真不知娘子何时能看看我。”
苍独狱不禁呢喃自语,他回忆起从前与麟霜的见面交手,他们之间的一言一语,麟霜的所有情绪都是那么清楚,就仿佛昨日一般。
他不由抬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面具,因他介怀自己面部划过左眼的深刻伤痕,魔尊就赐予了他这半面面具以便于遮掩这份刻骨铭心的旧伤。
苍独狱不曾取下,直到五百六十一年前遇到麟霜,他只是奉命缉拿暮雪,没想到居然与麟霜展开了至极厮杀。
麟霜的功力令他震撼,轻敌之际,自己的面具便被麟霜手起刀落斩下。
苍独狱犹记这一刀刀光如霜,寒冷锋利,劈开了他的面具教他一时间无从适应只得立即虚晃一招掩面离去。
等到再见时,麟霜竟对他双目紧闭,向他掷来他落下的面具,而面具已是完好如初。
“你……”苍独狱仔细看完手里的面具,还不等他道谢,便见麟霜转身离开。
她是专程来送还面具吗?
苍独狱注视空落落的枯林,她身手敏捷矫健,踏雪无痕。
尽管苍独狱当时感觉周围空旷寂寥寒风掠耳,但这位与他实力相当与之为敌的妖族,却在苍独狱心底的雪地留下了脚印。
回忆就此而止,苍独狱还是将思路着眼当下,与其怀念这些回忆,不如期待一下他与娘子的未来。
他正放空心情就听见了魔尊的召唤,让苍独狱立即转换心情。
他化作赭石烟雾离开疆域边境,以最快的速度赶往行宫。
魔尊行宫在魔界封印后,便由最初的模样迅速变成半透明的紫色晶体。
行宫内的梁、柱、斗拱、墙甚至魔尊宝座,也在顷刻间变为了现在所见的晶莹朦胧的淡紫色。
行宫因这些瑰丽结晶,处处都透着清澈明净的紫罗兰光辉。
苍独狱已对这样的景色习以为常,他匆匆来到行宫中魔尊所在的位置:明晖阁。
行至阁外的苍独狱按照以往一样,在门外单膝跪下对在内的魔尊恭敬行礼。
待一声应允响起,苍独狱才起身站在门前,只因未有明确授意,任何魔族都不允踏入明晖阁。
这是很久以前便留下的规矩,不论魔尊改名换姓多少位,这个规定也不曾更改。
连苍独狱这位御相,过去都不曾得到魔尊许可进入明晖阁,除了她……那位让苍独狱视为情敌的暮雪。
苍独狱向来不好奇明晖阁在魔尊心中有何意义,他对魔尊的命令向来只有服从,不问原因是他对魔尊一片丹心。
但今日,苍独狱竟听见魔尊示意他进入明晖阁,苍独狱有些意外,但也只是默默地遵循魔尊旨意。
“正值人界小暑,魔族各部能接受目前的环境吗?”
魔尊倚坐在形态圆婉优美又丰满劲健的圈椅上,这时的魔尊双目未睁,面色苍白,随意一瞥就可看见他侧脸还有些许结痂未褪。
虽说休息三日,魔尊也知自己的状态不佳,就连这具身体最初复苏的状态也未达到。
苍独狱的余光闪过,他注意到了魔尊状况,可苍独狱并未对此谏言,而是规矩地回复魔尊的发问。
“尚可。属下以为暮色可逐渐减弱,今夜过后云龙国沿海城池应能有半数归为魔界。”
苍独狱低首而谈,保持着他对魔尊一贯的谦卑恭敬。
魔尊听后并未发言,反而冷笑一声,将搁置桌上的银扇再次拿起。
苍独狱有些紧张,生怕自己有哪句不妥引起魔尊听后是这样的反应。
魔尊张开眼,胜过骄阳的金色眼眸眼神灼灼,他盯着对自己提议的苍独狱,漠然道:“瞧本尊这般虚弱,所以有此建议?”
苍独狱因这句问责倍感紧张,他连忙单膝下跪,坦言他并非此意。
“呵,五百六十年未见本尊的御相倒是比以往更加谨言慎行了。”
这话刚落,魔尊手中的折扇即随一声“哗”音展开,银色扇面与刀光同样凛冽,哪怕周围散发着紫罗兰色的光辉也不能掩盖银扇的锐利。
魔尊轻描淡写的言语令苍独狱有些后怕,还不等他解释,魔尊便令他起身:“无妨,你与本尊相处甚久,几百年不见你倒让本尊感觉十分疏远。”
苍独狱听魔尊如此言明,这才放心起身,可苍独狱还是保持着他的谦恭,不敢有丝毫怠慢。
魔尊扇着风,泰然自若地靠在椅背上,看着还是如此紧张的苍独狱不禁蹙眉:“若魔界子民本尊都难以顾全,这身下的位置坐着也没有意义;何况本尊与玲珑石犹存有关联,就算她有心杀本尊,也无法伤及根本。”
苍独狱听罢,立即双手抱拳,语气诚恳地应和魔尊:“若非魔尊仁慈不顾及自身,若非魔尊慷慨让魔界地脉优先庇护魔界,魔界早在暮雪的封印下覆灭。”
“这是本尊应该做的,不必如此感恩于心。”魔尊的指腹抚摸着扇柄,银扇扇面隐约可见他自己脸上写满了冷漠。
紧接着,魔尊再次反问苍独狱:“倒是御相如此反常,让本尊不得不怀疑,本尊的御相是否有事隐瞒?”
魔尊的话音刚落,他手中便响起了银扇闭合之音,惊得苍独狱又想下跪以表自己忠心。
可因魔尊才命其不必下跪,让苍独狱只得将头垂落更低,向魔尊弯腰以表自己对魔尊绝无异心。
魔尊见苍独狱还是如此状态,不由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闭上眼无奈道:“御相放心吧,本尊未因你将魔界地脉的事告知麟霜而恼怒。”
“这是属下的过失,属下本该受到责罚。”
“早晚要知道的事;哪怕你不言,承载暮雪祷祝的麟霜,也能从暮雪那儿知晓这个讯息。”魔尊说到这儿时,突感肺部难受,不禁喘了口气。
他微微睁眼打量了一眼苍独狱,思量片刻后,打算向面前的苍独狱请教一个他思考甚久的问题。
魔尊将两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侧过脸看向别处,对苍独狱淡然询问:“你对麟霜的情,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个问题如惊蛰之音让苍独狱顿时失声,他即刻抬起头,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向前方的魔尊。
这,魔尊所问,是何用意?
苍独狱本还十分忐忑,不过他留意到魔尊并未向他投来目光,教苍独狱心里稍作放松。
虽说稍作放松,可苍独狱心里还是七上八下,他迟疑片刻后才与魔尊小心答复:“魔尊……这……属下也不知该作何解释。”
“你对麟霜那般热情,还不知作何解释?”魔尊皱了皱眉,眼下的魔尊要不是想尽快找到与暮涯意志彻底剥离的方法,他都懒得费神去思索这类枯燥无味之事。
上一次便是因为他的疏忽,小看了暮涯对暮雪的情爱,他们之间的这种羁绊居然对他产生了桎梏;以至最后,他会被暮雪悲凉的眼神所影响,也是在他不自主地失神的瞬间,他第一次感觉到,对方剑刃刺入自己心脏时还有另一种疼痛。
死,魔刀向来不惧。
魔刀依附的魔尊至少百代,但只有在暮涯身上,魔刀第一次尝到了死亡的滋味。
于是,不可一世的魔尊,最终败给了这无聊至极的情吗?
他从未想了解,也不乐意再了解的这个字为何有此震慑之威,然而暮涯残留下来的意志,还有与玲珑石的桎梏,都让他心烦。
魔尊还在沉思时,苍独狱就打断了他的思路,只听他仓惶地向自己辩解:“魔尊,属下、属下对麟霜就是一厢情愿,麟霜对属下并不在意;麟霜,麟霜她在属下心里十分重要……”
魔尊转过头来,他意外地瞧见,苍独狱的脸上流露出从未出现过的急切。
甚至在苍独狱谈及麟霜名字时,魔尊都可发现,苍独狱的眼中会浮现一闪而过的柔情。
魔尊把头略微偏向左边,对苍独狱念到麟霜名字时掩饰的情绪感到好奇。
苍独狱这种微妙的情绪变化,令他绕有兴趣;但表面上,魔尊还是波澜不兴地观察着苍独狱的一言一行。
魔尊不解,为何仅是念及麟霜的名字,苍独狱都会有这样细小又难以察觉的改变。
虽说苍独狱的肺腑之言都没有回答到魔尊的点,不过面对苍独狱的心慌意乱所展现的情绪,让魔尊也觉得有趣。
所以情,还可以让自己谈及此人念及此人名字时,产生情绪变化吗?
魔尊想到这儿,不自主地想起五百六十五年前,附庸暮涯的自己屠杀鱼龙族时,背后传来的一声呐喊。
那一句暮涯,迫使他不得不还未取下眼前妖族性命就回头,这也是魔尊第一回见到暮雪。
当时的他还不知暮雪与暮涯会有那么深的情念,他本想挥刀取命,但顾及他与暮涯的协定:不杀暮雪,保留其性命让她完好地活着。
魔尊只是举刀未落,取下自己身后妖族的性命,任由鲜血溅在自己的侧脸,便走过了眼穿心死的暮雪……
结果,信守承诺的魔尊却与暮雪同归于尽,甚至让他现在还狼狈地苟存在云坤的体内!
魔尊顿感烦闷愁恼,而周围的苍独狱还在绵绵不绝地吐露心声。
魔尊略有不快地抬起手,还来不及说停,苍独狱就心领神会地闭嘴,安静本分地回到了之前的状态。
魔尊扬眉,对苍独狱聒噪时越来越偏离主题的话语感到不满:“本尊问你,情意味着什么,到底是什么东西。你倒好,滔滔不绝你和麟霜的破事。”
“属下蠢钝,还请魔尊息怒。”
“在本尊左右出谋划策的御相怎会蠢钝?”魔尊顿了顿,他望着因一个女妖就心神不安的苍独狱,甚而不明。
即便魔尊对苍独狱和麟霜的事情兴趣不大,但他还是差不多听明白了:苍独狱执着麟霜的个性与实力。
呵,不就是一个麟霜吗?
若论实力,麟霜当年不也比不上暮雪?
个性……印象里,苍独狱和麟霜都没有交流过吧?只凭几次对战得出的结论,在魔尊看来更是耳食之论。
曾经老谋深算的苍独狱去哪儿了?苍独狱是自己最早的得力将帅,怎就栽到了一介女妖身上?
讲了半天,魔尊只觉是自己的御相太久未近异性导致精神错乱,至少魔尊在苍独狱的喋喋不休中,没听出什么让他感觉到有暮涯与暮雪的那种情。
“魔尊息怒,属下是一时糊涂,没有明白魔尊的意思;还请魔尊责罚。”
尽管魔尊默不作声,苍独狱也可感受到魔尊向自己投来了质疑的目光,这让苍独狱暗自叫苦,他实在是也没明白魔尊今日怎会问起这些。
曾经的魔尊知晓自己对麟霜有意也是毫不在意从未过问,如今面对魔尊突然的关心,倒让苍独狱莫名不安。
苍独狱不知魔尊为何这么问,可他第一反应就是把所有对麟霜的心迹真诚袒露,将麟霜对自己的看法描述成看待尘埃一样。
因麟霜,他苍独狱可不惧魔尊的降罪,只要魔尊不会迁怒麟霜,他怎么样都好。
然而苍独狱千算万算也没想到,魔尊问自己的压根不是自己与麟霜如何。
这让苍独狱此时巴不得找个树洞钻着,只觉自己十分难堪,教他无颜再见魔尊和麟霜。
魔尊再次打开了折扇,他挪动了一下身子,将后背依靠在圈椅左扶手侧边,不经意地再探苍独狱:“你现在清楚,本尊问你什么吗?”
“属下清楚。”苍独狱抬头,连忙回到。
魔尊抬起眼皮,余光扫向苍独狱,冷言再问:“那你再说说:情,意味着什么?本尊,又要如何斩断这个‘情‘?”
苍独狱思索片刻,方才昂首,斗胆向魔尊表述了自己对于这个问题的看法:“回禀魔尊,情这一字意味颇多,对于寻常妖族人族而言,情有很多种……”
“说重点。”魔尊不耐烦地回头,一脸嫌弃地打断了苍独狱的啰嗦。
苍独狱心领神会,不再客套连篇,魔尊见苍独狱平心静气,神色庄重地说:“属下不知魔尊如何看待这个字。但在属下心中,情意味着,心仪的对象会慢慢占据自己内心,谈及她时也会想到她的模样;哪怕麟霜对属下没有情感可言,也无妨我对她动心。”
魔尊听罢苍独狱的由衷之言,再看苍独狱脸上神情依旧。
尽管苍独狱面色不改,魔尊也可从他的语气种听出他对麟霜的情感不容小觑。
魔尊仰头,将目光转向淡紫色光辉的悬梁,他总觉得苍独狱的言论反令他更加困惑。
或许是因暮涯暮雪的影响,魔尊以为“情”这种东西,一定是双方皆有对方才会如此深厚;然而他在苍独狱的眼中读到了,暮雪面对他时谈及暮涯的情绪。
这是为何?
哪怕是单方面对对方的情,也会那么深邃坚定?
魔尊忽然想到苍独狱所痴迷的麟霜,麟霜的眼里也和现在的苍独狱一样,只有那位心有所属并不爱她的暮雪,哪怕她们同性,这样的情爱也会产生……
想到这儿,魔尊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一开始就想错了方向。
哪怕只有一方,哪怕双方性别一致,可只要心中有此情,便会让他们看起来有所不同。甚至他们的内心信念更加强大,也可让麟霜为了暮雪,不惜性命地来找寻暮涯。
这是什么地界秘法?
魔尊不禁纳闷,总之就是问来问去,他依然不明白这是什么;依照苍独狱所言,每个个体对于这个字的理解体会还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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