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头的背阴面,几台挖掘机和工程车停在山脚和半山坡上。山腰处树木倾倒了一片,如山头上的那些墓碑般凌乱地堆砌着,山顶的几棵树倒是仍然屹立,但却显得孤零零的,十分凄凉。
茂茂窝在一棵被锯断的树干下,长尾巴埋入了被翻起来的松软泥土,嘴巴张开,獠牙顶住了树干。
它身下,大片大片的土地正在颤抖,像是有什么庞然巨物正在地底游走。
忽的,有尖锐的鸟喙穿破土层,伸向天空。鸟喙张开,发出了粗嘎怪异的叫声,细长的舌头飞舞着,溅射出蓝盈盈的粘稠液体。
“爸爸!那是什么声音?”小女孩的声音从山脚下传来。
茂茂碧绿的眼眸里瞳孔缩成一条细线,黑色的墨从瞳孔中溢出来,逐渐侵染整颗眼珠。
……
陆玫玫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自己的……家……
她以前从未将叔叔婶婶的房子当做家,也从没考虑过自己的其他亲人是什么样。就是记忆中已经模糊了的父母,对她来说,也只是个抽象的代称。搬到叔叔婶婶这儿的头两年,她还哭着吵着要找父母,但那之后,她就再没有想象过如果父母健在,她会过着怎样的生活。
堂姐叙述中的家,距离她就更远了。
堂姐也不管陆玫玫的反应,自己缓和了情绪后,就接着说道:“再有就是你爸妈的死了。你……知道你爸妈怎么死的吗?”
她问出这问题,神情变得有几分微妙,有几分古怪。
陆玫玫点头,“车祸。”
这是她小时候拉着孙爷爷的手,向他找爸爸妈妈时,孙爷爷告诉她的。她父母驾驶摩托车离开老家时,车子摔下了田埂,两人不治身亡。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骑摩托车从田埂上摔下去吗?”堂姐又问,脸上仍是那种微妙的神情。
陆玫玫沉默着,心脏突然漏跳了一拍。
周海握紧了陆玫玫的手,像是个热源,让陆玫玫不至于冷到颤抖。
“你爸妈吃了他们厂里的回扣,事发之后,他们连夜带着你回了村,将你丢给了我们家。”堂姐淡淡说道,嘴角却隐约有笑。
陆玫玫头皮发麻,手指扣在了周海的手背上。
“他们骑摩托走的时候,警车拦在了村口,他们才一下子惊慌失措,摔下了田埂……那天夜里,我爸从屋里追出来,远远看到他们摔了下去。我妈让我照顾着你,自己也往外跑。我只好留在屋里看着你。后来,天没亮,村里就传遍了这事情。我爸妈那天直到天亮都没回来。我给你弄了早饭,你还嫌难吃,一边掉着眼泪,一边委屈巴巴地咽下去。”堂姐笑起来,笑容像是她十几岁时那样,张扬活泼。
陆玫玫随着堂姐的讲述,也回忆起了对她来说等于是人生转折的那一天。她茫然不安地坐在陌生的房间里,面对着陌生的堂姐,听着外头时而安静、时而喧闹的声响,害怕得轻轻颤抖。
堂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因为你父母突然死亡,那案子似乎是不了了之了。我爸嫌丢人,也没去派出所问过,更不敢上你爸的单位去。我妈怂恿他去城里收拾一下你爸妈的东西,说不定还剩了点能用的,被他骂了一顿。这是他第一次骂我妈。他原本一直为自己的这个大哥自豪,就是出了爷爷那事情,奶奶去世的时候,你妈和你都没来,他也只是埋怨你妈带坏了你爸。至于你妈,派出所是通知了她家里。她家里——好像是她哥哥还是姐姐吧——说他们家没有这种丢人的女儿,就不理了。再之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风拂过山头,拂过陆贵祥的坟头和他的墓碑,从陆玫玫和堂姐之间穿过,消失在天边。
陆玫玫的手指松了下来,但手掌仍被周海牢牢握着。
“……挖掘机!”小孩的叫声突兀地响起。
山的背阴面,有小孩的嬉笑声传来。
堂姐扭了下头,又收回视线,转头看向陆玫玫。
“这些事情,要是你父母还活着,说起来可能又是不一样的故事。”堂姐突然说道,“我知道的,也只是从我妈那里道听途说来的事情经过。”
“妈妈!”
山头的几棵树后,冒出了两颗脑袋。
小女孩骑在男孩肩膀上,一手抱着男孩的大脑门,一手用力挥舞。她扎了两个羊角辫,看起来还没上小学。男孩则是正发育的年纪,下巴上有几根小胡子,随风颤动。他一手抓着女孩的腿,另一手则捏着根狗尾巴草,正翻着眼睛,用那根草逗弄妹妹的脸。
女孩发出了尖叫,埋下头,张嘴就咬男孩的刺头。
男孩也叫了起来,“投降!投降!”
“咯咯咯咯……”女孩抬起脸,大笑起来,又冲着堂姐挥舞手臂。
两人身后,戴眼镜的男人慌里慌张地伸手扶着女孩的后背,教训道:“别跑那么快。”
堂姐脸上浮现出了笑。笑容发自内心,不像刚才的笑那么怪异。
“我今天就准备回去了。”堂姐弯下腰,提起了墓碑边的水桶,就要走向那一大两小三个人,却是在绕过陆贵祥的坟包后,脚步顿了顿,“你走之前,去给孙爷爷磕个头吧。”
陆玫玫看向堂姐的背影。
“你爸妈出了那种事情,我爸不同意你爸妈进祖坟,也不同意收养你。你外婆那边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总之是一直没见过,就只有一些流言。村里人都是一样的想法。只有孙爷爷……孙爷爷做主,将你爸妈落葬,将你留了下来。可能……你那时候被送去孤儿院,会更开心一些吧……那天要不是孙爷爷突然生病,被送去了医院,我爸也不会……”堂姐忽然回过头来,睁大眼睛望着陆玫玫,“你上大学那年,他就确诊了肺癌,把家底都掏光了,才做了手术。后续的治疗是没办法了……”
堂姐低下头,闭了闭眼睛,“孙爷爷在医院里知道那件事后就很后悔,他也没办法说我爸。他生前总是念叨,说没脸见你。听说是写了遗书,写给你的,但临终前他自己烧掉了……村里这次一定要我们两姐妹回来,也是因为他……不然,我早带我妈搬走了,村里这新来的村长、书记哪里知道我们家这种陈麻烂谷的破事?其他人也不会那么多管闲事……”
堂姐摇了摇头,自嘲一笑,“你大概也不想来。我也不想来……”她向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女,“就是电话让我儿子接到了,也给小的那个听到了,他们一直问东问西的……我丈夫鼓励我过来,我妈还说他呢……”
她叹了口气,这次没有再停步,直接走向了自己的小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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