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章越默默叹了口气。
章越看向司马光所书的长君之恶,逢君之恶数个字。司马光书法古朴,瘦劲方正,一如他忠直严谨的个性。
章越对范祖禹道:“司马公之书法依旧如故,于朴拙之中带有十分秀美之态。”
范祖禹听章越此言忍不住道:“大参,周文王治天下,视民如伤。”
“司马公此言发自肺腑,恳请你纳之,一切以天下百姓为重啊!”
章越听范祖禹之言一面是急切,一面从老朋友老同学心情,发自内心地劝自己。
范祖禹是好意,章越对此心知肚明,但比起王安石,他章越与司马光更尿不到一个壶里去,而且司马光之执拗不逊于王安石,甚至还要过之。
章越对范祖禹道:“好的,我回书一封给司马公。”
“好的!多谢大参。”范祖禹的目光中充满着希望,“我连夜等在这里。”
……
章越从房里步出,回过头看到月光下郭林跟在自己身旁。
“是,师兄啊!”
“三郎,我们许久没说话,咱们聊聊。”
“好的。”
当即师兄弟二人在章府的庭院里闲逛。
章越提了一个灯笼照路笑道:“师兄,你还记得吗?当初你我去昼锦堂抄书时,每年走山路都是点着松油照路,那松油味又刺鼻又呛人,你总是从我手里夺过替我举之。”
郭林道:“三郎说这些作什么。”
章越感慨道:“因为我记得啊,不时想起来觉得挺好的。”
郭林看着章越道:“三郎你变了,看了你我知道什么是‘君子豹变,其文蔚也’。当初闽地一寒门,如今腰金服紫,如幼豹般褪去毛发后一身斑斓,连我这故人都不敢丝毫冒犯你的威严。”
“其实早该来看你的,但又怕旁人说我沾你的光。”
章越正色对郭林道:“师兄,我早与你说过,只要你有事相托于我,无论什么,你尽管开口,我一定帮你办到。”
听了章越的话,郭林似认真地想了想,然后道:“没有……真的无一事托你。”
章越闻言失笑看着身上衣袍不起眼处缀着补丁的郭林道:“师兄,你这么让我很挫败啊!你不为自己,也当为子女考虑吧!你那么多子女,我平日给你的馈赠,你又不要。”
郭林道:“司马学士对我很好,衣食饱暖,我确没有要帮忙的。”
“再说三郎,我是读书人。读书人只向内求,而从不外求!”
章越心道,师兄你说我变了,你却没变,是你使我一直相信什么是‘禄饵可以钓天下之中才,而不可啖尝天下之豪杰;名航可以载天下之猥士,而不可以陆沉天下之英雄‘。
郭林却道:“反而是三郎,我担心你啊!”
“担心我?”
郭林点点头道:“我并非在司马学士门下,便觉得他什么都是对的。可如今天下有两条路在你眼前,你想好走那条路了吗?”
章越对郭林道:“师兄,我还是那句话治国应当宽严相济!一味取宽或一味取严,都是误国!”
郭林道:“可是三郎,甘蔗没有两头甜,如今没办法,天下人都逼着你选。你若不选,无论哪条路的人都视你如异类,觉得你是在左右逢源。所以我在替你担心啊!”
说到这里郭林停下了脚步。
章越讥笑道:“我不选便是左右逢源?”
郭林点点头道:“天下人会这么看。”
章越看着郭林一脸凝重的样子,失笑道:“师兄你的神情好凝重。”
郭林闻言无奈道:“三郎莫要开玩笑。”
章越叹道:“这些年我一直念着师父和师娘,可惜太忙,当初回乡时都没有去祭奠。”
“师兄,如今能说心底话的人不多了。你一会去看看我大哥,你知道你来了一定欢喜极了。”
郭林缓缓点点头。
“是了,方才说到哪了。说我左右逢缘乃庸人之见!”
郭林正色道:“师弟,我认为大丈夫当定于一,不可摇摆。”
章越道:“什么叫摇摆。圣人十六字心传怎么说的,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圣人有告诉你,允执厥中是治国是要取道心,还是要取人心吗?”
“变法即是道心,不变法即是人心,师兄你告诉我要如何惟精惟一?定于一是惟一,但惟精又如何解释呢?”
郭林得司马光真传,故云道:“中不失即定危,中动如心失守。司马学士说,他修资治通鉴得出一心得,纵观三千年史,无论哪朝哪代,人心不曾变过,人性亦不曾变过。”
“前朝发生之事,后朝亦有之,只要人性人心不变,道心亦不变,治道亦是不变。”
章越心道,司马光的推理果真有他的独到之处。
确实从三皇五帝到现在,人性变化的不多,可是环境却变了。
“师兄,只告诉我惟一,还未说何为惟精呢!”
什么是惟精?
好比刚毕业的时候,章越都想搞个’钱多事少‘的工作,但大多数人会告诉你别作梦了,要想钱多一定事多,要想事少一定钱少。
少年人不要异想天开,一定要脚踏实地。
’钱多事多‘和’钱少事少‘择其一就是’惟一‘,就好似变法和不变法,只能选一条路般。
但事实上呢?有没有’钱多事少‘的工作呢?有的,只不过你要’长本事‘而已。
惟精就是‘既要又要’,有两者之长,无两者之短。
长本事就是’惟精‘之道。反之没有本事,别说惟一了,只有’钱少事多‘的工作等着。
章越对郭林道:“师兄,我记得我们当年抄书时,一页字值三文钱吧!”
郭林点点头。
章越道:“抄得越多钱多,抄得越少钱越少是吧!”
郭林点点头,当然抄书就是体力活,按照字数算钱的。
然后章越笑了笑对郭林道:“那师兄可知我如今一幅字值得几何?”
众人都知道书帖都追求古人,但在今人之中苏轼的字可谓难求至极,可若说有一人的字比苏轼的更难求,更贵,唯有章越一人了。
连辽国国主耶律洪基都向他求字,以得章越书帖为荣。
不过章越惜字至极,平日都是让人代笔,要得他真迹极难,所以说是一字百金也不为过。
章越笑道:“为何同样是写字,为何我如今远胜于当初呢?”
“师兄,惟一’是‘惟精’的主意,‘惟精’是‘惟一’的功夫。要在惟一中惟精,在惟精之中惟一。”
郭林想了半天道:“我甚是愚钝,不能解。”
章越道:“师兄,很简单,古今豪杰哪个不是力排众议而能成事。”
“其实不在于要不要变法,只要我能成事,即是不二之法!”
章越早已打定主意,若是这一次章楶攻湟州兵败,自己立即上疏请辞出外,然后将家小都安顿到南方去,静待几十年后两帝北狩。
司马光这样大佬都反对自己了,这杆旗帜都竖起来了,自己岂不成了旧党的众矢之的。新党又不容自己,迟早玩完。
变法不变法之争,已经变成了立场之争,彼此为了反对而反对。
若大家都拘泥于此,将眼光放于党争内斗上,大宋势将完国。
拘泥变法不变法的路线之争,眼界就浅了,就会困在其中左右为难。如果要打破周而复始循环,就必须让自己的眼光看到更高的一个层面。
所以对章越而言,没有变法不变法之争,只有‘惟一’和‘惟精’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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