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胤抬起毫无生气的眼睛,瞥了一眼这个衣着破烂且瘦小干瘪的女娃,顿时将这个女娃吓得往回缩了一步,但又马上停住脚步,抬起脏兮兮的小脸,带着哭腔说:“将军,行行好,给口吃的吧……我弟,我弟弟还小,饿不住!”
小五皱起眉头,警惕地看了一眼周遭都望过来的逃难者,不耐烦地挥手道:“滚滚滚,将军没空。”他没有解释李胤的身份,因为周围太多不怀好意的目光,若是他们表现的稍微软弱些,没准他们就会扑上来将手里的吃食全部抢走。
这时,一个大概五六岁的小男娃从角落里颠儿颠儿地跑出来,抱住女娃的腿,脏兮兮地手指含在嘴里,含糊地说:“姐姐,我饿!我要阿娘,我要阿娘……”男孩越说越大声,到最后一声“阿娘”时,竟哇地哭了出来。
女娃赶紧蹲下,抱住男孩不住安慰:“君宝别哭,阿娘,阿娘去拿吃食了,马上就回来。”
“姐姐骗君宝,阿娘都去了一天了,上午那帮坏人来的时候,姐姐你就骗君宝,我要阿娘,我要阿娘……”叫君宝的小男孩依旧哭闹着要娘。
他们的阿娘到底去了哪里?
最起码这座山神庙里的所有人就是为了同一个原因跑到这里的---胡竭人来了!
小女娃抱着男娃不住哄劝,哄着哄着,自己也啜泣着哭了起来。周遭的人都默默转过脸去,不再看这两个没了爹娘的孩子。
乱世人不如狗,这女娃最多十一二岁,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弟弟,接下来的生活如何几乎不敢想象。
李胤心头仿佛被针刺了一下,他想起了曾经,想起了那个战乱之地,无数流离失所的孩童,睁着纯真而又迷茫的眼睛,痴痴地望着他……
他总以为自己已经练成了铁石心肠,但现在他知道,只要他还有呼吸,就不可能真的铁石心肠。
“唉!这该死的世道!”
李胤轻轻叹了口气,站起来走到俩姐弟面前,将手里的糟糠团子递了过去,又将小五怀里和手里的吃食都夺了过来,全部塞进小女娃的怀里,然后大踏步地走出山神庙。
小五朝所有人狠狠瞪了一眼,喝道:“这是我家将军给这俩娃娃的,你们谁要是敢抢,哼哼,军法从事!”说完也跟着李胤走了出去。
李胤走到山神庙门口的屋檐下,仰着脸,任由雨水拍打已经麻木的面庞,似乎这样才能好受一些。
小五见他这样子,也没走近,倚靠在山门前,轻声道:“难受吧?每次胡竭人来一次,这种事就多一些……你以为我怎么当的逃人?还不是胡竭人闹的。十岁那年,胡竭人破云州、原州、汾州,我跟着阿爹一路从云州逃难到这里,这种事见得多了……你这次能帮他们一次,但帮不了他们一辈子,吃了这顿,接下来他们还是要饿死……”
小五不知是想起了自己的婆姨娃娃,还是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眼里竟泛起了泪珠。他没什么文化,所以说话颠三倒四,前后也不讲究什么逻辑,但说的都是实情。
“不行,我要回去,我一定要回去!”小五忽然一抹眼睛里的泪花,扭头走进山神庙,随手抓住一个人问道:“你知道胡竭人到哪里了吗?”
那人被他凶神恶煞般一抓,吓得两腿发软,唯唯诺诺地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将军,下午的时候,我见胡竭人过了朝天河了。”还是方才要吃食的女娃儿,她弟弟还抓着一个团子吃的开心。
朝天河?那燕西村……
小五心头一紧,正要说话,那边有个老人忽然道:“额下午从二谷场逃出来的时候,看见燕西村那边已经起了大火……”
小五心里顿时凉了。二谷场就在老媪村和燕西村中间,按照脚程没准胡竭人都到了易县。
李胤沉着脸从门外转过来,冰冷的眼神盯着那个老者,说:“你什么时候从二谷场逃出来的?燕西村没组织防御吗?”
老者看来也是吃过兵粮的,拍着大腿道:“咋没防咧,老媪村那边一点起烽火,洪里正就派人敲响了铜锣,额家二狗是录了名册的壮丁,抓把耙犁就去了村上……可胡竭人来的快咧,才两炷香不到,就有一都的胡竭骑兵打马杀到……到处杀人啊,还放火……额出来的时候,就见洪里正领着壮丁从洪氏祠堂里出来,正面碰上了胡竭人哩!”
“后来呢?”李胤急问。
老者难过地摇摇头:“后来额就没见着了,额那时候只能跑啊,额滴小孙子还要人照顾哩!跑了半道,进了山,回头就望见燕西村着火了……唉,后来陆续又有好几拨胡竭人哩,都骑着马,挎着刀箭,洪里正和蔡保长怕是挡不住喔……”
老者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但李胤一句都没听进去。
蔚县,老媪村……没想到胡竭人不止从井陉川这一路进攻,还是分成两路---不,很可能不是两路,而是三路或者四路,单单井陉川这一路,经过昨夜的连续增兵,李胤判断至少有上万胡竭兵,如果其他几路也是这个规模的话,胡竭人动用了至少三四万人马,这是要发动全面战争的节奏啊!
该死,武朝的官该死,武朝的那些兵也该死。三四万人马的调动绝对不可能是小动静,没准打开春就在进行集结和调度。如此长时间高密度的军事调度,武朝上下竟然毫无发觉,甚至连预警都没有,这不是该死是什么?
李胤无比痛恨胡竭人,但也同样痛恨那些毫无作为的武朝官员。胡竭人暂且撇在一边不谈,正是他们的毫无作为,才导致如今百姓枉死、妻离子散、流离失所……该死,该死,全都该死!
……
夜里,整个天地间除了绵密的雨声,还有山神庙内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李胤和小五带着满腹的心事,窝在人群里休息。虽然心头还恨意难消,但连日的疲惫还是让他们很快进入了梦想。
只是李胤梦里的情景也不安生,不时就会出现凶神恶煞的胡竭人,或者是闪着寒光带着鲜血的武器朝他劈砍捅刺。
在不知梦见第几波胡竭人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之后,他才从梦中惊醒,浑身抖了一下,才发现自己胸口不知道啥时候趴着个人。
定睛一看,竟是方才问他要吃食的小女娃,而她的弟弟此刻蜷缩着身体,正窝在小五的怀里睡的香甜。
小女娃似乎感觉到了李胤的抖动,但却没醒过来,反而咂吧着嘴,伸手擦去嘴角的几缕发丝,嘟囔了句:“阿娘,馍真好吃。”又沉沉睡去。
李胤没有再动,反而就这么睁着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头上的廊庑,脑海里的思绪早就飘散开去。
就在这时,拴着木杠的大门突然被擂的咚咚直响,有人在庙外大声喊道:“快开门,官军路过,快开门!”
庙里的所有人顿时被惊醒,无论男女老幼,登时被吓的缩成一团,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响彻整个黑漆漆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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