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碛北沿,俱毗罗城畔,突厥大军营地,一处空地里,围了许多人。
空地被栅栏围了一圈,中间位置,几个装了人的布袋不断地扭动着,却因为袋口扎紧,里面的人出不来,只能不断在地上滚动。
几匹毛色各异、身材高大的马,尾部绑着燃烧的火把,不断嘶鸣着,在空地里来回奔跑、跳跃,冲撞、践踏着地上的布袋。
布袋上渐渐渗出红色,里面的人哀嚎着,哭喊着,可以听得出,都是男孩的声音。
这几匹马的背上,绑着几名女子,以及一名男子,人人都被堵着嘴巴,所以即便面如白纸,泪流满面,也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动弹不得。
任由胯下发狂的马匹,践踏自己的亲生骨肉。
周围围观的贵族、部落酋长,见着此情此景,面色各异。
而端坐上首的突厥西部可汗——达头可汗,一边吃着炙羊肉,一边着看叛徒接受处罚。
空地里,那个被绑在马背上的男子便是叛徒,名叫康都罗,是康国的粟特人,定居在商路要地俱毗罗城。
康都罗和其他粟特人一样,以经商为生,曾经,是给汗国效劳的无数粟特商人中的一个。
汗国对于这些辛辛苦苦贩卖货物的商贾,一直都是很客气的,但是,有些人却黑了心,拿了汗国的好处,却给敌国军队带路。
要引恶狼偷袭羊圈,把羊儿都杀光。
这样黑了心肠的人,若不是其家仆告密,他还真不知此人竟然如此之恶毒,如此之卑劣。
不知不觉,达头可汗吃完了一只羊腿上的肉,而空地里的布袋已经被鲜血浸透,再也没了动静。
那几匹马尾巴上的火把也烧光了,马慢慢安静下来,沾血的马蹄,在地上留下大量猩红的印记。
至于捆在马背上的人,已经神情恍惚,目光呆滞。
当然会目光呆滞,任谁亲自骑马踩死自己的儿子,还把儿子踩得稀烂如泥,怎么会不是这样的表情呢?
达头可汗冷笑一声,虽然这刑罚残忍,但就是叛徒应该受到的惩罚。
他看看左右,看着那些表情各异的贵族、部落酋长,再看看被人拖上来的康都罗。
康都罗如同被打断脊梁的狗,全身瘫软,被两人左右架着,双脚拖地,站都站不起来。
头垂着,仿佛脖子断了,达头可汗看不见对方的脸,自然也无法看到对方的表情。
若不是康都罗呼吸时肩膀微微起伏,达头可汗还真以为对方已经活活哭死了。
至于其妻妾,被人松绑后拖下马,现在瘫在一旁,只是“呜呜呜”的哭。
几声喝骂之后,康都罗依旧垂着头,直到旁边响起一个人的说话声,康都罗的脖子似乎“接上了”,缓缓抬头。
双眼通红的盯着那人。
那人,就是向可汗告密,揭发康都罗给楚军带路秘密的家仆。
此刻,被故主恶狠狠的盯着,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康都罗的眼神,就如同一头饿狼见了肉,似乎接下来就要把他生吞活剥。
但很快想起康都罗如今自身难保,而自己立了大功,正等着可汗赏赐。
“你做得好,立了大功。”达头可汗缓缓说着,把手中切肉的小刀向康都罗身后女眷方向指了指:“他的女人,财产,都归你了。”
“是,是!”背主家仆喜不自禁,不住行礼:“谢可汗赏赐,谢可汗赏赐!”
达头可汗摆摆手,让对方带着奖赏退下。
见着此人兴高采烈地领着人,把那几个女子带走,他心中颇为鄙夷:背主之仆,心肠也好不到哪里去。
但此人揭发叛乱有功,他就得赏,还得重赏,也好让其他人明白,做叛徒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视线再度转回康都罗,达头可汗问:“康都罗,康都罗,你为何要做贼?汗国对你,还有你的族人,不好么?”
康都罗的嘴巴没了破布,可以说话,但没有吭声,只是瞪着达头可汗。
达头可汗只当对方那猩红的双眼不存在,再说:
“我让你的族人,在波斯那边,代表汗国,和波斯人做买卖,阿波可汗让你,在东边的于阗,给汗国做买卖。”
“让你,做俱毗罗,可你,就是这么回报汗国的?”
“中原人,给你什么好处,你要反咬汗国一口?是给中原可汗当俱毗罗,才更有钱么?”
他这一番话,其实是说给在场的贵族、部落酋长和其他人听的,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忘恩负义之人,会有什么下场。
俱毗罗,源自梵语,有“财富之神”的意思,康都罗给突厥贵族打点买卖,家财无数,若说是俱毗罗城里的“俱毗罗”,倒也扯得上一些。
“你勾结中原人,等中原骑兵从大山里钻出来,到了于阗国境内,你的人,就带着他们,横穿大碛,到跋逯迦,过俱毗罗城,去白山。”
这是在陈述康都罗的罪行,其他人听了,心中一惊:
什么,不是说中原军队是在东边的敦煌么,怎么会有兵马从南面的于阗冒出来?
达头可汗见许多人面色一变,心知自己的质问达到了效果,便将他忽然率部离开白山,往西来到俱毗罗城的原因,正式公布:
“阿波可汗已经探得清楚,中原骑兵,在敦煌的那些,不过是诱饵,他们真正的主力,横穿吐谷浑地区,从于阗那里冒出来,然后沿着于阗河,往北横跨大碛。”
他指了指西南方向:“你们都知道吧,于阗河向北流到跋逯迦国,跋逯迦城,距离俱毗罗城,也就一日的路程。”
“再去白山,也不远,所以,如果此人得逞,汗国,就要损失很多人、马了!”
这么一说,贵族们群情激奋,只道康都罗罪大恶极,方才的处罚,还是太轻了。
但他们更关心可汗如何应对这支借道于阗搞偷袭的中原军队。
“所以,我带着你们来这里。”达头可汗指了指不远处的城池,“中原骑兵从于阗出发,向北跨越大碛以后,必然抵达跋逯迦。”
“他们既然是偷袭,肯定昼夜赶路,跨越大碛之后,人和马又累又渴,却碰上汗国的勇士,在跋逯迦等着他们来送死!”
众人闻言大喜:既然阿波可汗和达头可汗已经做了布置,那么接下来,他们只需在这里等好消息即可。
至于这个黑了心肠的康都罗,真的该死!!
康都罗听着不绝于耳的骂声,心中绝望,他这一生,做了无数买卖,亏少赚多,唯独这一次,把全家都亏进去了。
他经人劝说,十分看好中原楚国的实力,所以,想更进一步,成为名副其实的“俱毗罗”。
奈何,自己没运气等到哪一天。
事已至此,后悔也没有用,
只恨自己行事不周,被一个家奴害得家破人亡。
儿子们惨死在自己面前,妻妾又要变成他人玩物,受牵连的亲人更不必说,康都罗心如死灰,想要咬舌自尽、得个痛快,但嘴巴又被堵上,即将接受酷刑。
他被人按在地上,要接受“五马分尸”之刑。
五匹马被人牵过来,又有几个魁梧大汉,给他的四肢和脖子绑绳索,康都罗仰面躺着,看着蓝天,缓缓闭上眼睛。
很快,他和儿子就能团聚了。
有隐隐约约的号角声响起,康都罗一开始以为是行刑的信号,但这声音好像是从远处传来的。
确切来说,似乎是从北面传来的。
然后还有雷声响起。
雷声此起彼伏,仿佛投入湖中的石块,不断激起涟漪,涟漪向四周扩散。
这涟漪是号角声,四周响起刺耳的号角声,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急。
康都罗睁开眼,向左右望去,却见四周混乱起来,许多人向北张望。
达头可汗已经站起来,看着北面,表情惊疑不定:怎么回事?北边出什么事了?
他听得懂号角声的意思:有敌人来袭,可敌人不该是从南边于阗过来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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